二十九节 岳父飞升
与狄阿田的得过且过,应付终日不同,狄阿鸟很效率地搬去了灞上,去山中凿室,谢客闭门,整日造车了。
朱汶汶老是去看她表妹,董云儿也常去,最要紧的是秦禾,她既是朱汶汶的干妹妹,又算是董云儿的外甥女。
两边她都认识,去看任何一个人,她母亲也都肯,也就时不时地出现在狄阿鸟家,狄阿鸟一开始只装作认不出来,自家吃饭,给她舀半碗饭,自家喝汤,也给她添半碗汤,一来二往,竟把她给喂熟了。
她觉得狄阿鸟家的任一饭菜都比她们家的好吃,到狄阿鸟家就放开肚皮,不但吃,还拿,时不时打包带回她们家。
灞上有户农家,种了几亩瓜田,家里出了事儿,不等瓜熟就要卖地,被狄阿鸟家连瓜带地买了下来,再种瓜种豆,放些牲畜,到山谷中山花烂漫处开蜂箱,不时割些蜂蜜,采集满盆的浆果。家里什么都有,秦禾就更是垂涎欲滴了。
狄阿鸟在武县洗马尿,水晾干之后,会有尿粉板结,虽然气味能熏死人,扫扫下地,却格外高产,狄阿鸟又在瓜田中研究了公花母花的区别,手工兑粉,他们家的瓜,无论甜瓜还是西瓜,都有些古怪,个儿奇大,味道极甜。
秦禾偷了回家,往她娘面前一放,一吃,比贡品还甜,皇后就郁闷了。
第二次,她又带了一瓶蜂蜜,皇后知道是博格阿巴特家的,告诫说:“外头的东西,怎么能随便带回来呢,即使是你,也不能坏了规矩,男女有别,以后不许再去。”
她父皇经过,却用了,说:“博格阿巴特还养蜂呢?!不错,不妨让他时常孝敬一些。”
虽然皇后为了皇室人员的安全,禁止女儿带回来,秦禾却有父皇做主,变本加厉,而李芷又为人随和,有一些时候,她与人粘糊上,干脆就不回去,气得她母亲直抓狂。
很快,她在狄阿鸟家认识了一个新朋友。
褚怡跟他哥哥、嫂嫂一起做客,正巧与她碰头。
两个人年龄最接近,相互话未多说,立刻成了一双狼狈。褚怡本不能经常来,也不会经常来,不过她认识了秦禾之后,那就大大不同了。两个人好上之后,秦禾干脆也不与董云儿、朱汶汶一起出现,反而动不动去找褚怡,找了之后,褚怡也有了去借口,有时不想去,厚脸皮的秦禾却只管督促。
于是,虚伪的褚怡一边一起开赴过去,一边还说:“不去了吧,去他们家干什么呢?!我看到他就讨厌,特别讨厌,你看他,我思晴姐害死不几天,又娶一大堆。”每当这个时候,秦禾就会说:“李芷姐姐人那么好,我们当然是去看李芷姐姐呀,好几天没去了,她一定想我们了。”
狄阿鸟觉得家快不是家了,女人们相互往来,称姐道妹,一团和气,几乎不再给他一脚下踏立锥之地,眼看山里凿好了房子,可以专门读书,栖身,干脆不回家,也不敢回家,每当夜晚,于蓉子给送来个妻妾,自己就那么得过且过着,侍奉着外父吧。谢道临也避往山中,大概是想静静地离开人世,对外宣称,说是静修。
狄阿鸟侍奉左右,随他学道,又在山崖上凿了一所石室,每天上午,奔上山岭,爬上峭壁,盘腿坐到里面,吞吐精气,修炼玄功,以响应外父的:“欲修道,必先强身,非精力旺盛者,无以学。欲修道,必须宁神静气,身外无物,非赤子之心,思想乱驳,无以学……”
几个月眨眼之间就过去了,只见飞鸟山谷上空鸣。
他的诚心也慢慢被消磨了,忽然觉得谢道临虽偶有指导,却故意不让自己多学,动不动就像是老道士教小道士,打坐,养气,静心,找天人感应之道,每日讲学,就像格圣人在传授论语,讲什么好生恶杀;讲什么君子之道;讲“天有三皇若三光,地有三皇若高下平,人有三皇若君臣民也”;讲“人主治世,民生为本”;讲“积财亿万,不肯救穷周急,使人饥寒而死,罪不除也”;讲“阴阳之道,不可违也”。
这都教的什么?!
道德经书么?!
我的天哪,自己派阿过自己的阿妹提升道德,自己的外父,也花几个月,给自己提升道德,自己一开始还以为是试探自己诚意,不料,他头发眉毛都快掉光了,人脸浮肿,还在教自己这些。
这不是自己要学的呀。
自己一个人看书,看到不懂处去问,他也都是笑了笑,说:“已经可以啦,求学最忌贪多而不烂。”
按说,这也对,求学,最忌贪多不烂,可是自己都烂了呀,他那些密密麻麻的手稿,自己都能看透,不是不烂呀。
狄阿鸟忽然明白了,外父还是怕自己用他的一生的心血胡作非为,是因为自己能看懂他的手稿,故而不讲道,只讲德,他飞升之后,自己可以慢慢学道,但是,他要看着自己有了道德才放心。
果然,忽一日,谢道临把他叫到跟前,问:“如果有一天,让你面临选择,一种选择,是你能让许多百姓过上丰衣足食的日子,却违背自然,一种选择,是你顺应天道,百姓们却饥寒顿踣,你会怎么选择?!”
狄阿鸟哪里不知道,真正的考验来了,当时大气也不敢出。
许多百姓过上丰衣足食的日子,依照外父民生为本的观点,当然是对的,违背自然,也不好,会受到惩罚的。
对了?!
外父的意思是说,能让百姓过上丰衣足食的生活,即使自己受到了惩罚,受天谴也不怕。
狄阿鸟头脑一亮,回答说:“当然是让许多百姓过上丰衣足食的日子啦,难道,眼看着他们饥寒顿踣,却无动于衷吗?!这样的人,即使修了道,也不过一个人成仙快活,大丈夫不干这样的事儿。”
谢道临满意地点了点头,呻笑好久,说:“你可以回去睡了,明天早点起来,我们正式学道吧。”
狄阿鸟高兴得不得了,点亮等,眼看于蓉子今天没带女人来,乐得逍遥,抓了一本书,读到疲倦,蜷身睡觉了。
睡了不大会儿,好梦临头,自己洗马尿,不停地洗,洗出来的白色粉末,跟山一样高,到长月建一所仓库,放到里头,百姓们都赶着马车去领,很快,天地变黄,丰收了,有几个农牧民给自己送来了一车椭圆形皮球,金黄颜色的,眉开眼笑地让自己品尝,自己认不出来是什么,只好问他们:“这是什么呀?!”
大伙说:“这是麦子。”
狄阿鸟一把抱上了,却半信半疑:“麦子?!骗我吧。”
大伙信誓旦旦,说:“真的是麦子,今年的麦子就长这么大。”
转眼功夫,秦纲给自己发奖呢,要奖自己千万匹绢丝,自己清楚地记得,自己三叔兵败,朝廷都怕有人送来三叔的尸骨领赏,于是就问:“朝廷给得起吗?!”秦纲眉开眼笑,说:“给得起。给得起。这一季的粮食,就够全国吃上百儿八十年的,百姓们还种地么?!朕让他们给你织布,一直织够。”
狄阿鸟那个高兴呀,差点没笑醒,一口气跑回家,只见满院都是金光,透着一股烤麦子的味道,扭头一看,阿狗运麦子,杨小玲用铁条串大大的麦粒放火上烧烤呢,举不动,一群妻妾都在帮忙,李芷指挥说:“别都扛麦子,免得底下没柴了,千亿儿,劈柴,去,劈柴。”
狄阿鸟笑呀,使劲地笑呀,香味越来越浓,越来越浓,突然,有点不对劲,是有点不对劲,这不是香味,这是烧焦味。
他猛地坐了起来,明白过来了,旁边的几所洞穴都失了火,失了火。
脑门上一颗一颗的汗粒都在顺脸颊淌,他卷着被褥,就给愣下了,那些洞穴里放的都是书,更多的是手稿呀,都是外父和他弟子们的心血,搬来用了整整两天的时间,烧着了,竟烧着了,这不是把外父的命烧没了吗?!他反应过来了,轰隆爬起来,跳榻往外跑,一钻出来,只见四面冒光,他又一个反应,心里有一个反应:“烧就烧了吧,烧就烧了,外父可不要有事儿?!”
当即,他大喊一声,往岭头的一所草棚子跑,那里已经被火吞了一半儿。
火吐着舌头,跟一条一条赤练蛇一样,狄阿鸟抓了个枝条往里一扑,剩柄了,手面没什么捞的,急切中抓个石头,一扑,石头进去了,再抓,抓了个山间搂柴的耙子,喜出望外,喊着“外父”,拔了两下,耙子头烧没有了,只剩一支挑火棍,捣两下,记得旁边有口蓄水池,拔了上衣,脱了裤子一团,在里头蘸水,蘸完往棍上一卷,再去捞火,不几下,衣裳就不见了。
这山间野居,连个盆都没有,怎么扑呀?!
这火?!
怎么就这么大呀。
他睁着一双眼往火里看着,忽然感到后面有人拍自己的肩膀,吓了一大跳,一回头,是谢道临,这才松了一口气,半死不活地去抱,说:“外父,你可把我吓死了,原来,你已经出来了,不怕,不怕,书烧了,不打紧,咱爷俩还活着就好。”
谢道临退了一步,喃喃地说:“我大限到了。”
狄阿鸟只当他受到了打击,责怪说:“外父说什么呢?!我们走,我们回家。”他背过身,就把外父背上了,往山下跑去。
他发觉疾病的折磨都把外父掏空了,外父本来也是个身材高大的人,不料现在,竟然一点也不重。
谢道临让他放下,他却只管跑,赤着一双脚,光着脊背和大腿,背着火影不停地跑。跑了足足半里多地,前头是一块光滑的巨石,巨石旁是一股清泉。
狄阿鸟放慢速度,喘口气。
谢道临让他把自己放下,他就停了。谢道临下了地,叹气一声,问:“你怕什么?!”
狄阿鸟发觉他很从容,连忙说:“我怕外父想不开,赶紧带你回家,让阿婉劝你呀。”
谢道临笑了笑,走到泉水边,弯腰掬了一捧水,喝了一口,说:“你个傻孩子,火是我放的,我有什么想不开的?!”
狄阿鸟愣了,反问:“你放的,你把什么都烧了,你辛辛苦苦,从太花山运送过来,就给烧了?!”
谢道临自若地说:“没错,运送回来,就是为了付之一炬。”
狄阿鸟嚎叫道:“为什么?!你还没有教我呢?!”
谢道临说:“你不适合学道,你关注更多的是世间疾苦,如果我倾囊传授,许多年后,怕是邪魔滋生,天地变色,这山,再不是山,这水,只怕成了毒水,一边是人类的欲望,一边则是哭泣之上帝。”
狄阿鸟说:“我不懂。”
谢道临苦笑说:“你不必懂,上古时期,圣王如尧舜禹,皆已握了不同程度的天道,大禹治水,步山河,归河济,都是靠这些,可是,他们让这些东西流传下来了吗?!没有,他们只留下了够让百姓过活的,而不是去满足百姓们的贪欲。凡人的欲望,就像这江河一样,一发不可收拾。他们今天吃饱,明天就要吃好,后天,他们就要锦衣玉食,大后天,天才知道他们会干出什么事儿。”
狄阿鸟说:“可是外父,我们都还没有经历,我们怎么知道呢?!”
谢道临说:“怎么会知道呢。”
他走上岩石,往东方一指,说:“许多年前,那里生活着一种漂亮的梅花鹿,有成片的林子,我小的时候,我父亲经常带我去,告诉我说,这些小鹿生性善良,就像人一样,是隐士的朋友。可是就是那么一年,长月上的鹿角涨价,鹿皮涨价,疯狂的百姓们不停地去猎杀,一个小鹿,瘸着腿,在泉上走,一群人去追赶,我父亲从草庐出来,去阻拦,大声地吆喝,说,你们不能把所有的鹿都杀完,不能把幼鹿杀绝。他们并不理睬,只管追杀,我父亲与他们搏斗,被他们杀了。后来官府过问,把他们一个一个捉拿,他们都是良民,都是良民,宁愿杀人也要猎鹿,是因为鹿价实在高得离谱,杀一只鹿,能够一家人生活两年,所以,谁阻挡他们,他们就杀谁。”
狄阿鸟连忙问:“那你给你父亲报仇了吗?!”
谢道临说:“没有。”
他又说:“我的父亲死了,鹿也死绝了,那一年下大雪,我在雪里奔跑,摔倒了,爬起来,不停地哭,碰到了我师傅。他是我父亲的好朋友,他们常常在一起饮酒,喝茶,下棋,抱我上了山,一年后,带我下山,走上覆盖冰雪的山峰,让我往下头看,我看了,下面多了一排一排的房屋。我师傅说:昙儿,你看,这就是人类,他们贪婪地猎鹿,却又发现这里的土地丰腴,可以耕种,于是把林子砍了,把野草除尽,又住在这儿,以为土地肥沃,我已经劝告过他们了,可是他们还是要居住,说这里都是淤泥,粮食比其它地方多产三成,灾害却不一定什么时候发生,再说了,以前不是也住了一家人吗!唉,他们说的就是你们一家,可是你父亲精于水利,他在这里,就是为了观察大堤方便呀,也许几年后,天降灾难,他们就会消失个无影无踪。果然,三年后,关中地震,又下大雨,江堤毁了,长月方面为了保城乡,也有意在那里泄洪,那儿方圆三十里,水高一过丈,积了三个月,房屋、人畜,一个没留。我还用报仇吗?!
“天道悠悠浩渺,逆则必亡,我交给你的手卷里,第一篇文章就说得很清楚,凡一物,平衡与万物之间,若是有人将山人的心血拿出来,改造天地,就等于抽去了这一物,抽去万物之间这一平衡之物,万物则不平衡矣,万物失衡,变衍之,谁知而后,不至于虫蛀河堤,若干年后,一溃千里?!”
他解开衣袍,拿出一物,黑黑的,像是个令箭,往池中一抛,轻声说:“这样东西,我就不留给你了。花山,就让他四分五裂去吧,宗教,派别独大了,就会阻碍国家施政,不如恢复到以前,大家骑驴访友的好,至于那些有想法的,那就让他们各宗自相残杀去吧。日后,也许会有人知道我最后的时光,是在你身边度过,会给你讨要这个东西,我想你也不怕,举天之下,能威胁到你的人,有几个?!”
天空中“喀叭”一声。
狄阿鸟一抬头,只见夜空中彤云密布,闪电飞驰,他连忙往上头伸手,大叫说:“外父,快下来,我们回家,要下大雨了。”
谢道临哈哈大笑,空谷回响,震耳发聩,一阵低沉的,非真声的,好像是天神的笑声,一波一波地荡漾,他的衣袍都整个儿鼓胀起来……
他不再笑了,低头看着狄阿鸟,说:“人终有一死。”
四周却还在那种笑声的余波中振动,确实是在振动,不是错觉。狄阿鸟也心惊,因为这不是人类的笑声,这笑声,太低沉,似乎能荡下石头,他死死地盯着外父的双脚,看他的脚会不会浮起来,人越升越高,不料,外父身上却多了一层火花,他还不知是不是飞升的先兆,外父人就给烧起来了,极为快速,顷刻之间,连人带衣,都变成一种刺眼的亮光。
狄阿鸟翻过手,掩盖眼睛,风一刮,整个人不知不觉往后退。
天空好像都被照亮了。
轰一下,持续片刻,人就没有了?!
自己给燃烧了?!
飞升了?!
狄阿鸟大叫两声,跑到跟前,口鼻之中皆是馨香,在岩石面上找,如果燃烧过的痕迹,什么都没有了。
人会自己燃烧,最后什么都没有么?!
不是燃烧了,是飞升了,没错,是飞升了,狄阿鸟又悲伤又欢喜,眼泪都流了下来,抬头望向空中,使劲地挥手。
他停留了一会儿,忽然记着要让谢小婉母母女女三人知道,一转身,就在山风中奔跑,一边跑一边想:“谁说这个世上没有神仙?!虽然外父不承认,却真的飞升了,我看得清清楚楚,长啸一声,光华万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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