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三节 帝王崇德
信还是要写,扔了笔还要再捡回来,他再将几叉笔毛伸到墨池中,翻转了两遭,蘸满屏息,压下笔锋。
想岳父、舅兄手捧书信之日必是英雄气短,泪目稀松,笔下横撇钩捺更是担了千斤一般,最后写道:“呜呼!婿举家以避荒山,生死不知,隆冬岁寒,雪染草木白,四野多疮苍,家无棺椁可载,唯掬黄土一抔,堪藏五尺之躯,思及尔女身前家有阿娘寄目栖霞,阿父思盼,思及身后,土冰透骨,积吞弱躯,孤野魂潦,离乡千里,婿亦掎裳悲恸,潸然拭目,恨己偷生!”
野风极寒,隔了道山壁怒号,五指僵张握笔,如同折割,耗了不知多久,才将信写完。
这时,夜幕即将降临,随着呜呜的风声,雪片穿梭织掷,狄阿鸟不知道家中御寒之物是否充足,看他们知道自己难过,也不敢走近打搅,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来,从上往下看去,只见一颗、一颗的白点儿从头顶斜过飞舞,往山谷中纷坠,一个刹那间,营地里拉起的挡风牛毡,就都成了白毛雪幕。
他忍不住回想起樊英花的话,回问自己,我真的错了么?!
杀妻煮子,食粪问躬,不惜自己被杀,自己有哪一样能做到?!
要是做不到,迟早得放弃。
早放弃,自然比晚放弃要好,自然要比晚放弃的好。
他回去讨一把榔头,一把铁锹,在谷中猛刨,顷刻间,上下就是一身白。雪越下越大,空中绽了个遍,天也越来越暗,虽不见黑,却看不多远了。
天寒地冻,地硬如铁,再加上谷中土薄,小石作梗,是挖是跑,都咯噔作响,半个时辰才掏一个长方形的浅洞,他喘口气,哈了会儿手,又继续往下刨,再掏半个时辰,撬出好几块盘子大的石头,才把洞扩深到腿。
这时浑身热汗,跑回土台,摊开被褥,坐到里面,只求能再多偎依妻子喘一会儿气。不大会儿,杨小玲过来送饭,带了阿狗和阿瓜爬上来。阿狗一上来,就跑去他身边,一头钻进他怀里。
狄阿鸟用手指挠挠阿狗。
阿狗憨声憨气问自己:“你把阿嫂抱回的,还是背回来的?!”
他轻轻地“嗯”了一声,权作回答。
阿狗又问:“她那么大,不沉么?!”杨小玲有点后悔带阿狗来,连忙张开两手,让他回来,说:“别闹你哥,到阿娘这儿来。”狄阿鸟给她摇一摇头,一招手,让阿瓜坐到了自己身边。阿瓜一坐过去,就连忙跟阿狗说:“阿狗,你别乱说话。”阿狗却不肯,又问:“她怎么一直睡觉呀?!”
狄阿鸟木然,说:“让她多睡一会儿,不行么?!”
“不行。你把她喊起来吧,我阿娘说贪睡就是懒虫,该揪耳朵,你快把她喊起来,我给她说话哈,我跟她说几句话,问问她,给我买糖了没有?!”
“买糖?”
“嗯。她去看偶,答应偶和杨蛋蛋。”
“她再也不能给你买糖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你只记得吃么?”
“还有读字呀,我答应她的我会背了,临池,临池见蝌斗,嗯?!木耳(羡尔)曰(乐)有馀(有鱼)。不忧网与钓,幸得免为鱼。且愿充、充文字,登君尺书(素)书。”
“不是鱼,不是鱼,就能免得了网与钓么?!”
“嗯。嗯。你喊她,我背给她。”
“不喊。”
“你不喊她,都牙牙哭呢,喊她起来,大家都不哭了,都笑。喊呀。”
“你不就是想吃糖吗?!告诉你,以后都没得吃。”
“我不吃糖了,就怕她死了,跟我阿妈一样,死了,一问,睡着了,一问,睡着了,找也找不到,你还说睡着了,你也找不到了,可还说,睡着了。睡着了,一喊就喊醒了,你喊一喊呀。”
“你就是个兔崽子,给你说睡着了,就是睡着了!她死了,你能怎么样呀?!”
“唔。报仇。长大了,拿一把这么大的刀。”
“拿你娘个腿。”
“我不拿我娘的腿,拿刀去报仇,把仇人杀杀,头一砍,掉了,让他流血。”
“抱你娘个腿。兔崽子,就知道哄人高兴。”
一大一小就这样说话,让人丝毫也插不进嘴。
说着话,狄阿鸟眼泪成行,全凝在脸上成冰成雪。杨小玲蹲下来,用手捏住阿狗的鼻子,叫了声“哼”,待阿狗一使劲,揩去一团鼻涕,趁孩子一个无话可说了,小声问阿鸟:“阿鸟,咱要造反么?!我怎么觉得咱无路可走了呢,要造反的话,把俺爹、俺娘他们提前接出城行不行?!”
狄阿鸟木然道:“我看都一溜烟跑官府,告发我不可了。”
杨小玲以为他说玩笑话,给了他一下,继而发觉他一把抓了自己的拳头,扔在一旁,不像是开玩笑,连忙辩解说:“你说什么呢?!不至于,你要不接他们,真想等官府知道了,把我们一家几口给灭门了?!要不,我回去一趟,让他们跑……”
狄阿鸟没说话,不时翻手捣火,捣得炉火上火花飞舞。
忽然,他把阿狗塞进杨小玲怀里,起身走了,一纵跳进谷里。
杨小玲想他生气了,喊了两声,不见人吭气,一转身,拎着两个孩子从一旁往下走,倾着身,一口气到谷底,却见他人扛了一只钢锹在雪下挖土,顷刻间就披了一身雪,连忙丢下俩孩子,扯住后衣襟,问:“你干什么?!我哪说错了话,你就是要造反,也得先,先……”说到这里,停顿时一头撞在狄阿鸟背上,哭道:“把我爹、我娘接出来。”
狄阿鸟一转身,两眼直勾勾盯住她,一手推在她肩膀上,把她推坐在地上,大声吼道:“怕连累,回你家去,滚,给我滚。”
杨小玲气极了,口中说道:“你让我滚,让我滚哪儿?!”自后拽他,大声说:“你挖坑干什么?!你该不是想这样就把人埋了吧,这棺材没准备,天又这么冷,你把她塞进去么?!她可是你明媒正娶回来的,埋这荒山野岭,你将来连个坟头都找不着。”
这句话却是被她不幸言中了,他埋下妻子,后来又埋下儿子,十多年后从此入关,本想找到老婆孩子的坟修一修,然而派出数千人,上下搜寻,都再也找不到自己当初拍打的一大一小两座孤坟了。
樊英花碰巧走到这儿,一眼见他二人扯拽,旁边站着俩傻了眼的孩子,怒声大喊:“狄阿鸟。你到底要干什么?!你六亲不认了么?!”狄阿鸟提在杨小玲腰上,顺手一投,把她丢到樊英花怀里,一扬铁锹,掏了团硬梆梆的泥土,自己则回过头来,大声吼道:“我不把她埋这儿,埋哪儿,你告诉我,埋哪儿?!我不想接你爹你娘,你哥你嫂子出来,我怎么去接?!”
他猛地往头顶一指,咆哮道:“下雪了,你看看这雪下多大?!不尽快把她埋了,一家人都得趴在这里,等着被雪埋了。”
樊英花大喜,说:“阿鸟,你答应了?!”
狄阿鸟更添怒火,咆哮道:“给我滚,你也给我滚,都滚。”樊英花拖着杨小玲回去,阿瓜拖着阿狗走,杨小玲被拖走了,阿狗挣脱阿瓜,往后跑两步,站到一块石头上,用手一指,大声说:“阿哥。我不用走。”
话没说完,他从石头上摔下来,扎到地上,磕得嗷嗷大叫,哭两声,在地下一边打滚,一边分辩:“我是阿狗,呜呜。”
狄阿鸟看他的模样,只好往下一插锹,奔过来把他提起来,给阿瓜说:“你回去,别管他,呆会儿,我把他一起埋了。”
说完,看着阿瓜跑走,在阿狗脸上上下摩挲,擦掉两把泥,冷笑说:“你是阿狗?!”
他一推阿狗,指了没雪的地方说:“是阿狗就该站在那儿。”
阿狗立刻跑过去,跺脚一站,站了一会儿,只听到自己先生回来了,站在下头说话,伸伸头,连阿哥的人头都看不到,又觉着冷,又索然无趣,想了一会儿,决定说:“我去喊阿嫂,给她背诗。”
他跑去自己阿嫂旁边,钻进去,爬到阿嫂脸边,想了一想,把蒙脸的布掀开了,喊一会儿喊不醒,觉得阿嫂像是跟自己开玩笑,但还是有点儿毛骨悚然,干脆趴脸上亲一下,感觉到脸很凉,忽然好像是明白了死是怎么一回事,就睡在她旁边,想了好一会儿,说:“阿嫂,你别不理我,我害怕。”
他越来越怕,一骨碌坐起来,再看一看阿嫂,虽然看不清,却总觉得阿嫂脸上黑青,有一种说不出的狰狞,眼睛也闭着,想了好一会儿,把手指放到自己鼻子下闻闻,学样放到阿嫂鼻子下,说:“气儿呢?!”
他觉得还是没明白,忽然感到自己身子一轻,惊叫一声,看到了阿哥脸色发白地提着自己,连忙说:“别打我。”
狄阿鸟生怕他被死人的模样给吓着,骂道:“小兔崽子,谁让你掀她的脸看的?!”
阿狗也觉得自己做了错事,默不做声,两脚用力并拢,低头站着,过了一会儿,抬了一下头,只见阿哥将阿嫂抱了起来,使劲用被褥卷,忽然明白下头挖出来的洞是干什么的了,怪不得阿娘说“埋”,原来是把阿嫂丢进那个挖的坑里,两手一伸,大声说:“不让走。”狄阿鸟懒得理他,抱走了李思晴,感觉着阿狗在跑在自己的腿边,停了一下,问:“且愿充文字,登君尺素书。阿狗,你不是会背了么,去,去找你阿娘,将你阿嫂给画下来?!”
阿狗准备抱他的腿,看他一直不停,害怕一抱上,自己也得倒,跑到了樊英花跟前,感到先生把自己抱了起来,紧紧搂住,自己被搂住不让动,连忙挣扎,挣扎着,挣扎着,眼看阿哥把阿嫂扔进那个洞里,一层、一层往上撒土,突然觉得土好凉,撒在身上压着也好难受,心里好难过,好难过,心说:“这就是死了么?!”
他便不挣扎了,屏息凝视,只见阿哥不停埋土,往里撒得一团一团,一直撒,后来只见泥土,不见阿嫂,又惊又惧,再想想自己,放在里头一定憋得出不来气,又是一阵难过,可是,阿哥,为什么把睡着的,死了的阿嫂放里头呢,他看自己的先生肃穆看着,想问一问,却没敢问。
这样肯定难受,他幼小的心灵一直这么想。
一阵哭声传来,他回过头来,更证实了这个想法,家里一下来了好多人,好像都来了,都在那儿哭,哀求,于是,他也哭,哭着,看着,感到先生将自己递给一个女的搂,蹬两下腿,不愿意。就在阿狗怎么也想不明白,用哭声表达的时候,狄阿鸟将锹交给旁人,带着休息好了的史万亿往上走,到了上面,把自己写好的第一封信、第二封信交给他,想了一会儿,又给他一只牛角,说:“他日王将军派你来找我,或者你自己想见我,你就在我出没的地方,吹响这个牛角。你走吧。”
他和赵过一起送史万亿走,顺手给了史万亿一盏马灯,说:“能走便走,不能走,到明处歇脚。”
送走了史万亿回来,他带着赵过进一所帐篷,小声说:“谋反,谋反,不反不可谋,一谋便得反,官兵找我不着,肯定去了穆家沟,若不是今天下雪,穆二虎准到,我们不能和他一起谋,自己必须先谋。”
他凭借记忆,画了曲曲弯弯几条线,指了一个地点说:“这里是俘虏营,派人潜入,必要时,让穆二虎运一批兵器,藏在这儿,再用骑兵一冲,里外接应,我们一瞬间,就可以得到一千多人的人马。起码也有一千多人。”
赵过点了点头,说:“可是,这里离骑兵营很近,骑兵们可以飞速驰援。”
狄阿鸟承认,说:“廖司马倘若率骑兵驰援,一千多人,哪怕两千余人,武器都未必分发得完,更别说编制,自然必败。”
他微笑看着赵过,轻声说:“不过。这是常规思维,可是换一个角度看,一支骑兵冲入骑兵营了呢?!他们瞬间就能将数百匹战马赶往俘虏营方向,俘虏们起事,岂不是更有希望。”
他按着楼关,说:“现在朝廷把兵力前移,重兵都在楼关,所以一旦打下俘虏营,我们反其道而行,向雕阴推进,可有望打下雕阴,即使打不下,也足以调动楼关守敌,倘若这时能策反陈绍武部,策反史千斤部,决战的话,胜算四成以上,如果没有他们,我们也可以先在雕阴外埋伏一支人马。官兵驰援雕阴之际,夺雕阴之虚兵回头,以数百骑兵之力迎头猛冲,溃其大部,威胁楼关,城门若开,伏兵可夺,这时控制楼关,再与朝廷打战,就可进可退了,你觉得呢。”
赵过给了三个字的评价:“太冒险。”
这肯定是实话,问题是到了那一步,你就得这样硬来,不冒险得干,冒险也得干。
狄阿鸟说:“大当家我得拿到手里。有了它,我也就不怕了,交给你琢磨着,咱们不能谋反,谋反是傻子,要反就反,不碰头乱谋,必要时,逼到绝路上,咱就这么实行,你和穆二虎商量着,穆二虎来了,给了大当家是一码事,不来,我们再作打算。”
说完,他按按赵过,说:“穆二虎来不了,明后天官兵准到,下一次就不是上一次那样,扑不到人,因为没有兵力搜山,就退了的。所以,我们要先走,无论雪下多大,只要到下半夜还不见穆二虎,我们就得走,提前一走,到时在山里,往里头摸个百儿八十里,雪一下,什么痕迹都没有了,山里又钻得深,随便找个地方一藏,咱百十口子人,这一冬天就他娘的过去了。”
狄阿鸟围绕穆二虎下半夜是否如期赶到,以及对方能与己方形成什么样的关系间接言明了三种应变可能,第一种可能,穆二虎如期赶来,并让出决策权力,赵过与穆二虎私下交了个底,大伙不必再先谋后反,别的人只须一切按照一个大致的计划,听令行事;第二种可能,穆二虎如期赶来却不出让决策权,狄阿鸟没明说,但按照“官兵找我不着,肯定去了穆家沟”的说法,穆二虎已经在被官兵撵着跑,所作决策,无非就是躲,藏,跑;第三种可能,因为雪大,或者被官兵纠缠,穆二虎来不了,一家人不能死等,下半夜开始出发,到深山中找个合适的藏身地,再候机与他联络。
能想到的都已经想到了,可说合情合理,但赵过却还是得到一种不太真实的感觉,觉得这里头有点儿不对劲儿的地方。
他从刚刚的一番话中挑剔不出什么,一时说不上怎么会有这种感觉,皱着眉头盯着狄阿鸟留下的几道曲线。
将武器运送到这儿,然后?!然后,从骑兵营下手,闯入骑兵营,赶出马匹……可是,怎么接近骑兵营?!
夜间,对,夜间。己方夜中过河,奔下游河滩,骑兵营在河内滩,为了放马方便,地势开阔,根本无法作以提防的,倘若天亮以前杀进去,驱赶马匹奔往俘虏营,冲击俘虏营,完全可行,太漂亮了。
他用重重一敲,明白哪里不对劲了,整个计划没有一丁点儿问题,问题是作战人员。浮桥、渡头,都有官兵把守,河滩大堤漫长,主要地段肯定有官兵巡逻,现在隆冬到来,天气骤寒,河两边结冰渐厚,穆二虎挑偏僻处摆渡,也是有着固定的地点,来回也不过一、二筏次,倘若换成上百人马,如何来回飞渡?!
当地百姓明知要出大事儿,还肯予以协助?!
骑兵驻扎的营地在河下游,要想不被发现,最好从更下游处渡河。
更下游的地方,人烟比较荒凉,平日渡河的人不多,河冰也未曾敲开过,作最坏的打算,就是士兵和战马的体能起码要经过一段冰河的消耗。
渡过河去,只能靠纪律,靠人和马所接受过的严格训练秘密行军,悄无声息到达指定地点潜伏。
倘若成功袭击了官骑驻地,能不能杀散官骑是关键。骑兵的营地,必然会有一些栅栏,鹿砦,除了指挥者能够预见地形,马队还要能分散聚合,进了驻地,要分成小股,要散得到处都是,以口哨、号角相互联络,视抵抗相互救援,出了营地,又成了一只拳头。冲开俘虏营,将胡虏们放出来。
一起起义,也不是战斗的重点,这样做的目的只是取得一定的力量去完成接下来的作战计划,倘若有一批嗓门大,拳头大,咆哮有力,组织得方的低级军官,一阵拉拽,将胡虏们组织到各个战斗单位中去,一旦实现顺利,接下来干什么都来得及,抢占雕阴,回击仓促救援的步兵,胜算在五成以上。可穆二虎的乌合之众能做到这些,那就见鬼了?!
赵过从中只得出一个结论,鸡肋。
这分明是一个鸡肋计划,作战计划笼统而诱人,别说外行人,就是内行人,也可能会经不起诱惑,眼睛里闪出小星星,怦然尝试,可实际上,计划对参战战士条件要求太高,至少穆二虎的乌合之众连冒险的资格都没有。
阿鸟怎么给出一个这样的计划,高屋建瓴,大手一挥,让自己去与穆二虎商量?!
有问题,里头肯定有问题。
穆二虎,穆二虎知道什么?!
他做个土匪头子还行,对于计划的是否可行,没有一点儿评估能力,和他商量,商量出来什么?!
赵过糊涂了,起身寻找狄阿鸟,营地里静悄悄的,大伙都在抓紧时间休息,想必狄阿鸟也休息了,找了一会儿,他又想到另外一个问题,俘虏营里有己方的人,派人联络,提前串联俘虏,能增加一些胜算,是了,问题就在这儿,派人去联络,就可以减少一些起事的困难,阿鸟怎么不提?!
这么一想,就不像是他的疏忽了。
好像是他有意而为,给出一个前景良好,而实际并不可为的计划。
是呀,每次有什么作战计划,他都小心翼翼的,按他的话说,就是事关生死,不可不求万全,马虎不得,这次就给了自己几条蚯蚓线,和一篇阔论,与往常大不一样,倒像是在考验自己。
赵过糊涂了,然后到处寻找,却找不到狄阿鸟本人,狄阿鸟就像在营地中消失了一般,外头下着大雪,他能去哪儿,人呢?!
对,小姐那儿。
赵过不由分说,往樊英花那儿去了,站在外头喊了一声,里头息梭作响。片刻之后,樊英花揭开帘子,钻了出来。赵过借着雪光看她穿戴,打量一阵儿,才小心翼翼地问:“阿鸟不在你这儿?!”
樊英花发觉他眼神不对劲儿,红云转逝,怒道:“不在。你少瞎想。里头都是妇孺,不信你自己看。”
赵过犹豫了片刻,没敢看,说:“那我再去别的地方找找。”说完,拔腿要走。
樊英花喊了他一声,*问说:“你找阿鸟干什么?!”
赵过不敢两下通气,撒谎说:“问问他,官兵虽然不可不防,可人也不是铁打的,下半夜真移营呢,还是假移营?!”樊英花认为他撒谎撒不顺溜,信以为真,笑道:“你们常玩真假不分的游戏?!话都传开了,到了下半夜再说是开玩笑,你觉得合适么……你回去吧,我去寻他,寻了之后,自会问个清楚。”
她自然猜到了狄阿鸟在哪,起脚迈出了一步,督促赵过回去。
赵过一看她去的方向,立刻追悔莫及,埋怨这么一个易见的去处,自己怎么没想到,不过这个时候,樊英花去了,他倒也无奈,只好一边追看,一边回去,回去再想,放出胡虏,一同起义的计划。
樊英花往营后走去,果然看到一个雪人在李思晴的坟边坐着,自言自语。她觉得荒唐,这都是什么时节,什么处境,一旦冻病了,他再一横,躺在担架上,或者马车上,岂不是束手就擒,立刻就是一腔火,驻了一下脚,只听得他说:“你怎么这么傻呢,贞操比命还重要么?!”急蹭蹭上去,一眼扫见得狄阿鸟猫身扭头,雪脸亮睛,猴屁股一样,抬手就是一巴掌,问:“贞操?!你这个王八蛋,还提贞操说呢?!”
狄阿鸟缩回头去。她
自后赶上,一脚踩到背上,踏了狄阿鸟一个滚,自后赶上拎了狄阿鸟的衣裳,试图把他拽起来,突然,感到脚下一轻,被狄阿鸟搂住双腿,一屁股坐在地上,连忙挣出一脚,蹬在狄阿鸟的肩膀,挣脱了往后爬。
狄阿鸟自觉没有惹她,无缘无故被她打,往前一扑,扑了个空,半跪在地上,大声问:“你为什么打我的?!”
樊英花气喘吁吁,先一步爬起来,冷笑说:“为什么打你,自然是要把你给打醒过来。”说完,上前又是一脚。
狄阿鸟这回有防备,就地打了个滚,让开了,樊英花跟着他,接连用脚去踏,见他一直打滚,就是踏不住,眼看滚到远处,就要站起来,纵身一扑,“砰”地一声,撞在什么上跌了下来,原来狄阿鸟不待站起来,就来扑她的,两人撞在了一起,滚成一团。狄阿鸟与她翻滚角劲儿,逐渐占了优势,两臂立刻自肘下使劲,牢牢摊起她的两只胳膊,一腿跪在地上使劲,另一条腿去缠她往上翻的腿。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喘息两声。
突然,樊英花一打转,翻起半个身儿。
狄阿鸟连忙用脸顶住胸口一侧,软软一团,趴在上面,弹跳十足,让人恨不得咬上一口,而且很有用,摁一摁,樊英花就似笑非笑喘两声,软了下去。
对方的两只胳膊要脱围,他干脆丢了一只手,转个方向,擦着对方的脸过去,突然间,帽子松了,耳朵一凉,一条舌头打探一下,牙齿刺刺的,锯在耳叶上,冻疼了的耳朵受热一呵,尤为敏感,顿时又热,又痒,又麻,自己半身酥软,更怕对方一口咬下去,不敢再动一动,只好呻吟着求饶:“和平。和平。”
樊英花推开他的头,打一打身上的雪,说:“阿鸟,你刚刚呓语些什么?!你妻子为你守节而死,作为一个男人,也许会感到痛苦,可是作为一家之长,父子兄弟,妻妾子女,皆尽其节,何尝不是万幸?!你来告诉我,你是想让子孙后代以她为楷模,千秋万代皆颂扬她的英烈呢,还是想让她苟且活着,受众人唾骂?!你刚刚作小人语呀,你?!再践踏死者之灵魂,我听见一回,打你一回。”
她抬起头,轻轻地说:“倘若你的妻子个个不贞,为你生下一堆别人的儿子,你就快活了吗?!你死了,你的妻子还年轻,母壮子弱,不甘孤寡之苦,丢下你的儿子,跑去嫁人,你就快活了?!倘若有一天,你的骑士为了活命,在战场上向敌人投降,引剑割下你的脑袋,你感到欣欣然了?!都快是为君的人了,绝不能以一己之好恶弃世界之大道德,屈从俗情,坏世风化,知道吗?!”
狄阿鸟大声发怒:“你少胡牵乱引,不让我一会儿好过。”
樊英花找到他耳朵揉捏,附耳说:“你很快就会回你的故乡,建立一个王国,到时,你岂不是国王,你喜欢什么,就有人靠什么本事吃饭。若说女人的性命比贞操更重要,我第一个同意,我也是一个女人,可是这些话,藏在你心里就可以了,不然,以后你的臣下想惩罚他们红杏出墙的妻子,惩罚前都会想,国王认为人比贞洁重要得多,我如果因为妻子失身杀她,会不会让主公觉得我没有人情味,从此得不到他的信任了呢?!为了一个女子,去得罪自己的君主,还是算了吧。百年之后,你部下的儿子们,恐怕都是通奸所生的私生子,毫无高贵可言。”
狄阿鸟毛骨悚然,喃喃道:“这怎么会是一回事儿?!”
樊英花翻身把他压住,在他脸颊上撩来撩去,哈了一口气,唇尖横扫,暧昧地说:“然而,对于一个女人,再没有你在她耳边说这些更能让她怦然心动的了,阿鸟,你真是我嘴边的一棵嫩草哦,这也是我藏在心底的话,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她托起狄阿鸟的脑勺,扳至唇边,用牙齿碰碰,伸出舌头,卷过唇边,紧接着,又卷过几颗雪片,放上去,啜了上去,烫得人心底打颤。
狄阿鸟真想因为生气,一把推她不见,然而从没接受过哪个女人这般的挑逗,情不自禁地捧紧她的帽子,一边索吻,一边喘息。
一个柔软的手掌伸进他衣裳里,不断摩挲,又冰凉又舒服,差点让他呻吟,顷刻之间,捻在他胸口敏感处,他“啊”一声叫了出来,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的尤物,脱口道:“你?!”
樊英花吃吃笑笑,说:“才感到冷呀。”
狄阿鸟绝非是冷,雪虽然下着,他却一身火热。
樊英花请求说:“起来,抱着我。”
狄阿鸟两腿驻地,爬起来,生怕她跑了,传过她的肋,牢牢抱住她,发觉她真是让自己抱着她走,连忙托在下面,站了起来,缓解紧张,轻轻地说:“你真重呀。”
樊英花嗔道:“她们都很轻?!是不是?!”
这倒是实情,她长年习武,身子结实而有弹性,个子也高,自然比别人重。狄阿鸟听着口气不对,不敢承认,连忙说:“你个儿高,骨头大了一些。烹出来,经得起啃。”樊英花也粗重地喘了一声,把手臂搭过去,搂住狄阿鸟的脖子,轻声说:“所以才让你抱着我,你要不是抱不动我,我一辈子也不能被人这么抱着了。”
狄阿鸟一阵心跳加速,自己把她抱哪儿,抱到土台上头,上头还有一床被褥呢,然后?!他想到这儿,就已经迫不及待了,生怕中途生出意外,竟然抱了个人跑了几跑,上了一颗大石,再纵身一跃,自谷地跳上了土台。
这一举动把樊英花吓了一跳。她只感觉着神魂一晃,就发觉自己凭空升高了许多,越升越高,刺激地尖叫一声,看到了狄阿鸟的落脚点,忍不住笑道:“你真是有做野兽的本领,竟给跳了上来。”
狄阿鸟回头看看,光是从土台到那块大石表面就足足一人多高,自己不托着樊英花,想跳上来就已经极困难,却想不到刚才想也没想,那么一纵,竟上来了,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这不是说,自己也有了飞檐走壁的本领?!
他回忆一下刚刚的感觉,因为雪光反照,自己往土台看去,看着并未有多高,想也没想,就跑到那块光滑的石头上,往上跳了,跳的时候,也没感到怎么使力,就是脚下微微打滑,自己一时紧张,毛孔骤紧,浑身松动摇摆,把劲自然而然地集中到了腿上,一弓一张,就上来了。
难道这就是飞檐走壁的诀窍?!
如果不是抱着樊英花,他真想跑下去,依着刚刚的感觉再跳几次,不过这个时候,还是充一充好汉,这就轻描淡写地说:“这算啥,我小时候,有次一跳,跳了几丈远,把一群人全吓傻了。”
他自然不会说破,那是撵狍子撵急了,沿着一棵横在水面上的大树杆跑到头,纵身往对岸跳,不过没跳到对岸,扎在刚刚跳过的狍子身上,一人一狍在水里满地找牙,一块追狍子的伙伴们自然个个吓傻了眼。
他把樊英花轻轻放到被褥上,自己趴在一个角上,一边伪善地装出呵护,一边在牙齿深处研磨。
樊英花自然明白他要干什么,坐了起来,向他伸出了指尖。
这是一个极为贵族化的礼仪,狄阿鸟笨手笨脚地握住,傻笑着摇了两摇,逮着就吻。樊英花淡淡一笑,含糊过去,与他热吻在一起。两人热吻,抚摸,狄阿鸟渐渐忍不住了,开始去褪她的衣裳,不料,刚刚脱了一件,手就被按住了。
樊英花轻轻地说:“阿鸟,不要——”
狄阿鸟不知道这句话是来真的,来假的,看着她的眼睛,只见她闭了去,又轻轻地说:“不要嫌弃我,我身上有伤疤?!”
狄阿鸟把她拔干净在被褥中,揽了她的背,才知道为什么,一条几乎将她撕裂的伤疤,从后肩一直到臀部,凸凹的伤口有一指多宽,与之比起来,自己身上的伤收敛得好,全都小巫见大巫了。
狄阿鸟不知是爱是疼,心里一酸,埋在她胸口上哽咽。*淋的眼泪溅入心房,烫得她浑身发抖,她便抚摸着狄阿鸟的头颅,一遍,一遍,柔声呼唤:“从今之后,无论是甘是苦,我们一起品尝。”
狄阿鸟恸哭道:“我失败了,害死了阿晴,仍然是失败了,我不甘心呐。”
“放弃吧。”
樊英花在心底说:“放弃了,只要回到草原上,你就是一代天之骄子,等你拥有足够多的控弦之士,你再回来讨还你的血债吧,到了那个时候,任何人都抵挡不住你的意志,任何仇人,都会在你脚下化成一片片的灰烬。”
她抬头看夜空,泪眼模糊,又在心里说:“我早就知道,哪怕那时候你还像个孩子,我就深深地爱上了你,我知道你一定会成为我的丈夫,虽然我还没有在你这个狼不吞,狗不食的一个家伙看到任何一丝高贵之气,可我一直都知道,你有着广阔的胸怀,无人能比的胆略,身上时时流露出真诚与勇气,拥有足可征服一切的意志和灵魂,今天,你征服了我,也俘获了我,而明天,你必然征服你的国家和子民,踩得大地战栗。”
她在心底大喊:“父亲呀,列祖列宗呀,这一位就是我的丈夫。我一定让他能成为继承先太宗太祖之大业的帝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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