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百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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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肖祤一时惊慌之至,整个人木然看着少年,伸手去擦掉他脸上的血,怔怔地道,“六哥哥……”
双手被缚的黑衣少年此时走了近来,声音淡淡道:“闻姑娘不必太过担心,六爷穿了天蚕甲,伤势应无大碍。”
闻肖祤猛然转头看他,“怎么可能?他……”低头看了看少年,“那他这一身的血……”
蝶影冷冷的道,“他从池子里爬出来,身上要是没有血,那才是怪事。”
“小姐,你休要上他的当。”蝶影走近一步,把住少年的脉,露出不出所料的神色,冷冷地掷下少年的手,“他就是装的!”
闻肖祤一时还没回过神来,怀中的少年却忽然咳嗽了两声,醒了过来,“世妹,我好像隐约听见你说,姻缘蛊还有别的法子可解?”
那双漆黑明亮的眸子一眨不眨地望着她看,神情期待。
闻肖祤一下子就明白过来发生什么事,猛然把他推开,“骗子!”
“疼疼疼!”少年捂着胸口站起来,“我是穿了软甲不错,可是那也疼得很啊。看在我奋不顾身的份上,世妹你就行行好,把蛊解了呗?”
闻肖祤气结,冷冷地笑了笑,走过去看视顾青江,“顾大哥,你没受伤吧?”
风茵雪莫置可否地笑了笑,倒是敛了些之前的委屈之色,走过去解开唐靖先的束缚,“小唐,委屈你了。”
唐靖先仍是恭肃道,“六爷无事便好。”
少年笑了笑,走近闻肖祤和顾青江,看着顾青江手上的剑,“阁下姓顾,又佩着悲风,想来是顾青江顾少侠罢?阮少侠提过你,说是这个师弟天赋比他更高,日后成就必然不可限量。”
顾青江看着眼前俊俏的少年,行了见礼,“阁下必然是风六风少侠了?久仰大名,如雷贯耳。”
“都不是些好名声罢?”风茵雪笑了笑,“我这个妹妹性格刁钻……”
闻肖祤拿剑背在他手上敲了敲,“说什么鬼话?那个叫什么羽的还没抓到的,别扯这些没用的!”
风茵雪露出无可奈何的神色,顾青江笑了笑,“闻姑娘性子直爽,快人快语。风兄,当务之急确实是寻到封丞羽,风兄可知此人现在何处?”
“大哥啊……”风茵雪抬头望了一眼虚空,“当然是躲在什么地方看戏了。”
他话音刚落,虚空里忽然传来一声笑声,“是,而且还是一场好戏。难得见六弟这样英勇,弟妹,你在他心里可实在是地位不低啊。”
几人警惕地看向四周,闻肖祤红了红脸,转瞬怒道,“你少要胡说八道,藏头露尾,算什么英雄?”
封丞羽笑了,“英雄?大哥本来也不是什么英雄。”
“靖先,三弟竟没有来吗?”
黑衣少年神情沉静道,“主人尚且有事在身,嘱咐靖先务必将公子请回府上,多年未见,总要好好叙旧。”
风茵雪随手抹了几把脸,笑了笑,“大哥,戏都散场了,你也总该露个面吧?”
这偌大空旷的地下,竟然也有风徐徐而来。风中淡淡传来一阵异香,黑衣少年面色忽然一变,几个人都是机敏之人,几乎同时闭住气。
封丞羽却笑了笑,“几位硬撑着不吸气,到时候可要活活憋死了,岂不很亏?”
风茵雪轻轻地叹了口气,最先放弃闭气,“大哥说的是啊,这样死了,确实不划算。”他反倒深深吸了口气,“大哥倒是弄了些新花样,这么香。”
“还不是跟小六学的?”
一个人闭气再怎样长久,也不可能多到一刻,不多时,几个人便纷纷坚持不住。
这香气极浓,叫人昏昏欲睡,但却并不妨碍性命,只叫人手足发软,无力行动。
许久后,又一阵风吹散阵中香气,血池中央忽然缓缓升起一个台子,台子上有个宝座,脸色苍白如雪的公子便坐在座上,看着台下的少年,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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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春等人在院中等,粗眉横目的汉子一脸焦急。上官沐却始终一副无动于衷的神情,安然不动。
院子里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地多了一顶软轿。
偌大一所宅院,人影全无,声息尽悄,宛若一间死宅。被破开的门板在风中摇摆,门外人流如织,门内寂静如死。
几个人望着那顶鬼魅一样出现的轿子,无不露出惊异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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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想不明白,大哥自己明明也中毒至深,怎的还没异状?小唐啊,你用的谁家□□,也实在太粗制滥造。”满身血污的少年微仰着头看着台上一步一步走下来的华衣公子,微微叹了口气。
黑衣少年沉默着不答。
华衣公子淡淡笑着,依次点了几人大穴,才微微喘了口气。停留在风茵雪面前,冲他笑了笑,“这倒不关靖先的事,他当然盼着我死。只可惜,自从染病之后,我吃了太多药,其中不乏性子烈的□□,久而久之,倒是多了些耐性。”
他凝着少年的脸,手中忽然变戏法似的多了一把折扇,无字无画,却是少年一直带在身上的一把,“喏,物归原主。”
风茵雪没有伸手去接,他此时也没有办法伸手去接。适才他从暗室中寻到路时,不愿把扇子弄脏,因此留在了原处。少年只是笑了笑,“多谢大哥。”
蝶影皱了皱眉道,“我简直搞不懂你们,要打要杀的就不能痛快一点儿?”
封丞羽看了她一眼,笑了笑,柔声道,“小妹妹,等你再长大一点,就会明白,有时候明知道杀了这个人最好,可就是下不了手。”
蝶影嗤之以鼻,“你会有这种好心?”
“行了大哥,别装模作样啦。”风茵雪打断蝶影的话,“大哥,你知道你就算把我们都杀了,你也还是逃不出去。”他笑了笑,“大哥,你赢不了。”
“但若是为了六弟,你说老三他会不会收手?”封丞羽淡淡的道。
“大哥,你心里清楚,又何必问我?”少年神色淡然。
封丞羽点了点头,看了唐靖先一眼,道,“不错,老三心里就没有咱们小六啊。”他语气竟然是生着感叹,忽然动手去搜少年的口袋。
风茵雪怔了一怔,笑道,“大哥,你做什么?”
封丞羽不答,只在他外袍内兜中翻出几枚小镖,又翻出极细的银针和一块金锁,然后取出一个精致的荷包,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最后掏出一块晶莹剔透的美玉,忽然怔了怔。
“我以为你早就扔了。”他神色复杂地看着风茵雪。
少年无所谓地笑了笑,“觉得挺值钱,所以留下来了。没钱花的时候,还可以去当掉。”
封丞羽并不计较他的态度,只把那块玉又放回他兜中,只取了银针和那几枚小镖。
他将那小镖架在少年颈上,解开他双腿穴道,挟着他向外走,淡淡道,“也许不成,但总要先试一试,你说呢,六弟?”
“大哥说的是。”风茵雪含笑自若。
倒是闻肖祤有些着慌地叫道,“六哥哥!”
“弟妹放心。”封丞羽冲她一笑,“若是不成,不能生同居,那便死同穴,不亦是极好?”
“大哥,莫开这样的玩笑,千妹还在家中等我。”风茵雪笑了笑,“我不会死。”
封丞羽略怔了怔,“你啊……”
两人慢慢地向外走去,一扇石门不知何时已经打开,从中竟传来悲切而缥缈的歌声。
华衣公子微微一怔,“六弟,你可听到什么了?”
风茵雪笑了笑,“也许是大哥听错了。”
“绝没有。”封丞羽往后看了一眼,见黑衣少年仍静静站着,他不由笑了笑,“知我者,靖先也。”
他竟不再往前走,而是立定,侧耳细听。那歌声有着婉转的调子,词句隐约,愈来愈近。
“奴年十二郎十三,
散发垂髫门前戏。
花柳青青春正好,
两小天真无嫌疑。
郎有父兄性偏严,
怨奴调唆误郎习。
恩情一夜断却了,
梦醒已是百年身。
阿姆狭苛诸姊专,
人幼言轻受尽欺。
忍辱衔恨暗吞声,
颜色如花命如叶。
无期重得会郎面,
今夕非昔情已迁。
试看日东升,西归去
百年无多时,独坐常苦悲。
奴今为郎歌一曲,愿郎一笑泯恩仇。
仇怨如似东流水,一朝逝去莫淹留。”
华衣公子默默站着,忽然收了镖,掏出一直携在身边的骨笛。
长笛惯为幽咽之声,还是那支千遍万遍的曲子,凄凄切切,最断人肠。
女子衣一身青色,一步一步走来。
封丞羽笛声未断,目光一刻也未离开她。
风茵雪沉默无声地望着,脸上难得的没有笑意,沉甸甸的,没一丝表情。
这一曲却总有终了,这歌声也终有尽时。
青青的眼神很淡,面无表情地看着封丞羽,“我是来杀你的。”
华衣公子竟然笑了一笑,“我知道。”
他走的其实很慢,费了很多时候,才走到青衣女子面前,一抬手将她狠狠锢在怀里,低头吻上她的唇。
青青没有抗拒,只是忽然抬手。封丞羽身子微微一颤,脸上竟然笑了笑,仍然紧紧地抱着她不放手。
青青剧烈地抖了一抖,脸上没半分表情,仿佛一个毫无灵魂的木偶,手上沾满鲜血。
华衣公子附在她耳边,喃喃地讲了句什么。
青青忽然泪如雨下,双手搂住他软下去的身子,随着他一起跌坐下去。
俊俏少年脸上终于有了一点表情,看不出是喜是哀。他慢慢地走过去,伸手在华衣公子鼻间试了一试。
其实他也不必试,因为他可以很清楚地看见,插在他心口上那一点乌华。他知道那是一根乌黑的簪子,几乎齐根没入,可见那只持簪的手,用了多大气力,又有多少恨意。
青青只是漠然坐着,漠然地看了他一眼,一言未发。
风茵雪站起身来,沉默着看着华衣公子苍白的脸。闻肖祤和蝶影先走过来,紧随着过来的是顾青江,唐靖先落在最后,走的最慢。
封丞羽点穴的手法其实并不重,也许是因为他当时已没有多少气力。
他若还有一点力气,恐怕无论如何是不可能让青青得手的。
“他……就这么死了?”蝶影首先打破沉默,她眼睁睁地看着华衣公子胸口洇出的大片血迹,可却依然不敢置信,总觉得未免也太容易了一点。
她总以为,这个在暗地里机关算尽的俊美公子,这个堪称敌手的阴险之徒,总不可能这样悄无声息的便死掉了,还是死在这么一个……一个毫无武功的女子手上。
顾青江沉着脸,亦是心绪复杂。他蹲下,试了试封丞羽的鼻息,又试了试他的心跳,确信这个始作俑者已经气绝身亡。他心中茫茫然的,有一点空。
这个人,就这么死了?
“先出去再说。”一直沉默不语的俊俏少年忽然开了口。
几人都点了点头,蝶影看向地上的封丞羽,“抬出去?”
风茵雪笑了笑,“你们先出去,这里交给我和小唐。”
闻肖祤道,“我也不走。”
“这里没什么事了,你出去看看,外面是不是还有没斩尽的鬼藤。”
“你不就是想打发我走吗?”闻肖祤怒哼一声。
“世妹,”风茵雪叹了口气,“这里真的没有别的事,总不能他诈一回尸吧?都已经死透了。蝶妹妹,你能看出异样来?”
蝶影拉了拉她,看向封丞羽,面带奇异之色,但终究摇了摇头,“他确实是死了。小姐,咱们先出去吧。”
“走罢走罢。”风茵雪挥手赶她,闻肖祤哼了一声,终究是走掉。
唐靖先仍在血池旁边停留,风茵雪看了一眼,便在青青身旁蹲下,低声道,“大哥最后同你说了什么?”
青青摇头,不言。
风茵雪也没追问,只道,“青青姑娘,这里还是很危险,你先出去罢。我会把大哥带上去的。”
青青摇了摇头,“多谢六爷好意。青青此来,便没有打算回去。”
“青青姑娘……”
“六爷不必相劝。”她忽然惨笑,“生死为何?我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盼头。”
她抬眼,望进少年的眼中。眼光黯淡,已无生意。少年轻轻叹了口气,不再劝说,站起身来。
“六爷。”黑衣少年淡淡道,“血池底下也许另有玄机。咱们须得斩断鬼藤之根,才能防它死而复生。”
“生死蛊,取自同生同死之意,母蛊若死,子蛊不能独活。”风茵雪看了他一眼,忽然轻轻地笑起来,“可要解生死蛊,其实还有一种法子,那就是换血。”
唐靖先沉默不语。
“可这是以命易命的法子。”少年明亮的眼眸里带了些隐不去的哀伤,“我不知道那人是谁,也许他是心甘情愿,只是总归……嗨,我无权说你什么。”他轻轻地叹了口气,“血池底下还有什么,我不清楚,可我知道,那不是什么好东西。放手罢,三哥那边,我去同他解释。”
黑衣少年眸光变幻不定,终究轻轻摇了摇头。
“所以小唐也打算对我动手了?”风茵雪忽然绽开轻快的笑容,他笑起来时便如朝阳旭日,粲然之至。
唐靖先有些恍惚,低一低头,随即上前一步,“六爷,得罪了。”
话音才落,人却软软的倒了下去。
小个子捕快无声无息,不知何时出现唐靖先背后,冲着风茵雪微微笑了一下,随即扛起软倒在地的黑衣少年,悄无声息地飘了出去。
俊俏的少年也咧嘴笑了一笑,忽然转身去到那青衣女子身边,将一块莹润美玉塞在她手里。
青青抬眼望他。
少年眼神一晃,低声道,“美目无瞳,实是可惜。”
一指台上的金椅,确信她领会了自己意思,少年眼中终究掠过几分不忍,“阿冥姑娘,保重。”
他站起来,又低头看一眼青衣女子怀中的华衣公子,少年微微笑了笑。
大哥,你倒是圆满了呢。
转身离去,再未回头。
青青一直没有动。合拢怀中人的双眼,眼前闪过无数纷乱画面。
树下秋千,瘦小的少年,哭泣的眼,相握却被分开的双手,美丽而爽朗的少女,亲自披上的衣服……
她忽然站起,一点一点地将华衣公子扶到台上,安置他坐好。
扶手上雕了金凤,栩栩如生,似要乘风归去。
目却隐蔽,果真有小小缺口,与手上美玉相合。
她抱着闭目含笑的华衣公子,毫不迟疑地将美玉扣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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