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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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苗一晃。
余春还没来得及开口问出疑惑,便在瞬间感觉到了一阵阴冷的风迎面扫过,紧接着便看见破庙中忽然多出来两个人。
一高一矮,都是精干瘦挑之人,穿戴的黑斗篷、竹箬笠已被雨淋湿,犹在不住向下滴着水,将二人立足之地染出一小片湿。
余春先看了风茵雪一眼,但见他面色如常,看都不看那两人,只是自顾自喝他的酒。
余春不敢放松警惕,将手按在刀柄之上,目光不离二人,时刻戒备。
那一高一矮两人徐徐解下了斗篷箬笠,露出一式一样的制衣来,只见高个子容貌周正,神情冷肃,矮个子笑面迎人,有菩萨相。
风茵雪咳了几声,有些惋惜地把喝空的酒瓶扔到一边,转眼看住这两个突兀而至的不速之客,轻笑道:“风雨中两位大哥还出来办事,小弟佩服。”
矮个子笑嘻嘻道:“阁下有所不知,当差的不比你们,辛苦一时受用一世。咱们兄弟时刻指着那点俸禄,出生入死,还不知有多少人盯着你的位置,不卖力怎么成?”
“他两个是谁?”余春挪至风茵雪身边,低声问道。
“咳……官府的人啊,看衣服看不出来吗?”少年仍然是揶揄的语气。
“看不出来。”余春不理他的嘲讽,冷冷道,“老子从不与官府的人打交道。”
风茵雪瞧了他一眼,好笑道:“余大侠,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这些官爷成日在街上晃,你可别跟在下讲你从来没看见过。”
余春冷冷地瞧了他一眼,“老子从来不屑看朝廷的走狗。”这一句并未刻意放低声音,清楚明白。
高个子气得血气上涌,一张脸涨红,抽出佩剑,却被矮个子笑嘻嘻一把拉住。
“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这位大侠何必说的这般难听?倒失了和气。其实小人向来仰慕江湖豪杰,也不愿与大侠为难。”
余春哼了一声,“那还不快滚。”
矮个子脸上的笑容一点不变,“我兄弟二人只指望着那点俸禄,这次若是带不回少侠,想来不待死在大侠手下,倒要先饿死了,还望大侠行个方便。再者,我家大人并无恶意,不过是有几句话想问问少侠。二位如今却是与整个江湖做对,到府衙暂时歇歇脚也是可行之计。”
“官爷说的有理,”少年面上含笑,轻轻摇头,“只可惜官爷忘了一件事。在下是个贼,哪有贼见了官不跑,反而去投案的呢?”
矮个子微微一笑:“有封官人作保,少侠只要问心无愧,我家大人亦绝不会冤屈好人。”
小少年笑容冷冽地道:“官爷,你别叫我少侠,侠字太重,在下担当不起。”
眼光微微在高个子身上一扫,忽又笑道:“官爷其实不必这般麻烦,江湖规矩,胜者为王,直接动手就是。我瞧这位官爷早迫不及待要揍在下了……”
高个子冷冷道:“你倒是有点自知之明。”
“当然有了。”风茵雪笑道,“若不然也不能活到今日,倒是我看官爷你却欠了点自知之明。”他似笑非笑道,“官爷如今可非江湖中人。”
高个子脸色一变,突然宝剑出鞘,欺身而上,身法诡谲如魅影,招招狠辣,剑剑致命。
余春二话不说,迎将上去,二人缠斗一起。
矮个子这次倒未拦阻,只是负着手悠然微笑:“我这位兄弟最是性急,恐怕手下稍有不当,倒伤了这位大侠。”
风茵雪眼看余春被逼得左支右绌,竟然毫不焦急,反而很是赞同地点了点头,语气里也有钦慕之意:“唔唔,大叶菩提掌,佛形化影,慈悲渡劫,生死一悟。听说在江湖上已绝迹多年,一向是开封吴家一脉单传,只不过听说吴家的最后一脉也早就因为恩怨被白马门所灭,连那盛极一时的无忧山庄,都被人一把火烧得半点不留,没想到在下将死之人,竟然有幸瞧见有乃祖遗风的剑意,世间之事何奇哉!余大侠,你还是认输罢,不丢人的,你那几下三角猫的功夫,哪里斗得过人家……对,击他右心!”风茵雪忽然提高声音。
高个子脸色激变,向左急避,争奈余春却已一刀劈向他面门,他甚至来不及看清他从何处变招,只觉漫天刀影扑面而来,右颊随即热辣辣地一痛。
二人分开,各自退后几步,只见高个子右颊上一道血痕深深,他咬了牙,恨恨瞪着风茵雪。
“啊哈,还真是笨,你知道什么叫右心吗?”小少年语气里带着幸灾乐祸,“随口编出来骗骗你,还真就慌了神,哈哈,这下子官爷可破了相了,不过要是好好求求你小爷,还可以介绍你个专治疮疤一百年的好大夫,包你皮肤光洁如初啊!”
“风六!”高个子气得脸一阵青白交替,挥掌又要冲上来。
矮个子眼明手快,赶忙拦住高个子,陪笑道:“少侠果然好眼力,只不过咱们不是江湖中人,不会为着什么私相仇雠,且我们大人公正廉明,若是少侠果有冤情,必定能洗刷清楚,今日所求,也不过是请少侠走这一趟罢了,至于这位余大侠,咱们也不会为难。”
风茵雪却只是微微地笑了一笑,慢悠悠地道:“我听说练惯了螳螂灭的人,‘百会’、‘内关’、‘合谷’几处大穴会泛着暗青色,今日一看,果然名副其实。”
矮个子的脸色也变了,声音里已带有几分冷硬威胁之意:“何必一定要说的太明白?少侠是聪明人,应该知道怎样做最好。”
“知道啊,谁不知道怎么做好啊?”清俊的少年公子淡淡笑了笑,竟是轻轻唱起来,“若要天理有昭彰,且教黄河水流西。知道这是什么?这是雍州一个小朋友口里唱的,我问他哪里听来的,他说人人会唱。咳咳,不好意思,经常咳咳来装样子是我大哥的习惯。”
“不过,说实话啊,”少年抹去嘴角血迹,瞧着衣袖上斑斑血迹,笑容带着讽刺,“有时候虽然知道怎样做好,却还是忍不住想……对着干,试试看,到底有没有天理和公道。人总有一死,何必舍重于泰山而取轻于鸿毛?”
他抬眸,眼睛闪闪发亮,“所以官爷你看,我不会随你回去的。”
余春听得一呆,怔怔瞧着他,愈发觉得看不透这少年。
矮个子却微微一笑:“小人听说少侠以前的绰号是‘侠盗’,劫富济贫,现在却也有个新称号,叫做恶贼。可见这名声,到底不过只是虚名,由人所加,身不由己。小人却觉少侠不是为担虚名甘心赴死的蠢材,人死如灯灭,少侠大好风华,何苦要这没甚意思的玉碎?”
风茵雪看了他一眼,突然无奈一笑:“官爷何必非要拆穿在下?”
矮个子只是恭谨一笑:“少侠可以再考虑考虑,我二人就在此等候。”
少年无奈道:“好罢。”眼珠一转,拉近了余春悄悄道,“一会儿你跟他们打,我跑。”
“这两个人功夫不错,老子打不过,不想替你送死。”余春冷着脸低声道。
“那你就看着我被他们带走吗?余大侠,你还要不要亲手报仇了?”风茵雪看余春神色有所松动,赶忙趁热打铁,“何况刚刚他们也说了,要抓的是我,不会为难你。”苦口婆心,殷殷劝诱,心里却道,我揭了他们老底,他们不杀我还有点原因,不杀你才怪。当然面上是一点不提。
“少侠可是想好了?”矮个子催道。
少年看他一眼,笑嘻嘻道:“这可是要命的事,官爷多通融通融。”
他转头一看余春咬着牙点了点头,显然答允,不觉一笑,手指轻弹,瞬时火光一灭,庙中漆黑一片,寂静无声,但闻雨声凌冽。
余春先发制人,一招“斧劈华山”砍了过去。高个子乍难视物,但凭本能,身形一错避过攻势,一剑向着余春胸腹狠狠刺去,矮个子则是欲绕至后面擒住风茵雪。
孰料余春为人极直,是个死脑筋,竟然生生受高个子一剑,也要阻下矮个子的一记重拳。
风茵雪听这三人纠成一团,余春被虐的极惨,不由叹了口气,一番犹豫,还是自怀里掏出两枚小飞镖。
矮个子眼尖,已见得两点光亮一闪,急叫道:“快避!”
只在须臾之间。
雷声闪电。
照亮余春满头满脑鲜血,矮个子松一口气,而高个子手中捏住一柄小刀,不屑冷笑:“妙手风六,也不过如此。”
小少年脸上泛着异样的红晕,毒势已然发作,他一口气若游丝,挣扎着笑道:“官爷可别忘了,在下是用毒的行家。”
矮个子点亮火折,果见触刀之处,高个子手指已然发黑,二人俱是大惊失色,矮个子疾言厉色冲将上来,要拿住风茵雪逼问解药。
余春奄奄一息阻之不迭,眼见风茵雪咽喉要为矮个子锁住,千钧一发之际,矮个子却忽然如醉了酒,身子软软地躺倒下去。
风茵雪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看着不甘不愿的高个子睁着眼迷倒过去,虽已是语声断续,仍然不无得意:“多谢官爷援手,迷线香浴火才生,咳咳……委屈两位在这破庙过上一夜了……”
高个子狠狠地剜了他一眼,矮个子则是露出苦笑。
风茵雪冲他做个鬼脸,想站起来,却只觉双膝发软。他身上一阵冷似一阵,耳闻庙外风雨声急骤,隐隐有人奔来之声,再看余春浑身浴血,也已不能动弹。
他艰难地站起来,一步一摇晃,艰难才到余春身边,不知从哪摸出只小小瓶子,往余春鼻端一凑。
余春登时便觉有了气力,盯着那小瓶道:“你就是用这个……”他声音嘶哑。
少年点了点头,“不错,我正是用这个……”他突然住口,脸色一变,“余大侠,咱们得快走,姓唐那小子……”
他忽觉脖间一凉。
余春不知何时拾起了刀,刀锋微抖,只因他手脚尚还发软,而又经一番争斗,体力几乎耗尽,但他声音坚决,“解药给我。”
仿佛极长远的一静默,又仿佛不过只在一瞬间,余春听见那少年轻轻笑了。
笑声清亮,没有嘲意也没有冷意,竟很悦耳的,好像山谷里沸腾的一汪泉,泉水叮咚。
接着余春便感觉手里被塞进了一个极小的瓶子,尚还带些温热,而那少年道:“余大侠,真的该走了……”说完,余春只觉肩头一沉,那人再没了声息。
余春大惊,心神俱乱,颤着手去试他鼻息。
微弱的几乎不存在,但幸好,还没死。
余春都不知自己为何松了一口气,是为了什么,只是为了要亲手报仇吗?
余春无暇多想,忍痛负他在背上,冲出庙门便向北狂奔。他已经知道背上这个人必然已是毒发,可是,他还不能死!还不能死!
身上的伤口被雨浇洗一番,愈发痛彻入骨,鲜血不知何时已经流尽,伤痕一片死白,在这样冷雨下他神智变得清明,千头万绪里摸到一环,一事不解,爽性脱口问出:“我何时与你提过彭大哥?”
“咔嚓!”
暴雨惊雷。
映亮一片凄清枯寂,荒凉如斯。半截枯木又熊熊烧起来,余春眼前亦是一片狰狞。
“好大的雷。”少年似乎也被雷声惊醒,喃喃地道,微微眯了眯眼睛,瞳孔有些扩散。
余春又是急又是怒,禁不住暴喝,已是声嘶力竭:“回答我的话!”
“什么?”背上的人声音低而细,在暴雨中几乎难以分辨。
余春心里一凛,足下不敢怠慢,用上了百分之二百的精力,几乎如飞般掠过林子。
暴风雨灌进口鼻,使得他声音里带了沉重的闷哑,几乎是慌张失措地重复:“死小贼,你敢死,老子一定杀了你!”
耳畔有嗡嗡轰鸣,像有个炸雷突然响过。
刚刚,好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呢……只是,怎么也想不起来。是什么呢?
风茵雪不耐地皱了皱眉,把身子缩了缩,想抬手捂住耳朵,却无奈毫无力气,只能听着那轰鸣之中的细碎齐整渐渐逼近,危险,在咫尺之间。然而他却已经失掉了全部的力气,眼前唯还有一个绿衣少女明媚的笑靥,悄无声息的楚楚动人。
他疲惫地叹了口气,终于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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