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歌曲卡门
腾达厂员工楼都是两居室,李林睡客厅。
进门对面靠着墙的就是沙发床,门的右手边是电视组合柜,那个年代家家户户都有一张能折叠的沙发,打开来就是床,表面是光滑油亮的木器漆。
床上是睡乱了踢一边的被套,图案是小白兔和胡萝卜,李林属兔,87年的。
这被套用了得有好些年,补丁还是李林自己闲得无聊亲手缝的。被套用久了会变薄变软,踢的时候直接就撕裂了,问题不大,针线家里是有的,反正上高中住校要买新的,这床就将就着用。
对于他妈妈买给他的东西,无论什么样,他没有说过不喜欢。每次穿妈妈新买的衣服进教室,都会引来注意。
上初中后,实在没忍住就提了要求:尽量不要有图案的、不要五颜六色,最好能有帽子。
床头旁边是个木衣柜,放着四季的衣服和被子。
这些年身高长得快,上一年的衣服都直接淘汰,过年带回老家分给村里的表弟表妹们。再见了小白兔奥特曼,你好黑白灰。
沙发床前一张不大的茶几,玻璃下压着几张照片、一张还珠格格全家福和一张剪贴报。
故事先从剪贴报说起。
报纸上的照片是一个表情呆滞的孩子挂在四楼阳台外的晾衣杆上,双脚悬空,三楼的晾衣杆上铺了床棉被,一位老奶奶站在阳台抬头看。当时楼下聚集了很多人,只是没有入镜。
李林记不起自己在晾衣杆上挂了多久,也记不起楼下的奶奶和围观群众说了什么,甚至记不起自己为什么爬上去又是怎么爬上去的。
两根晾衣杆正好卡在他的腋下,一个三岁多的孩子能坚持多久呢?
他爸爸打开房门时动作很轻,喊他名字的声音也是很轻,眼睛盯着他一步一步慢慢靠近,直到把他从阳台的晾衣杆抱下来紧紧搂住。
当然这些也是他爸爸后来告诉他的,还说当年心里非常发怕,搂着他还止不住发抖。
他只记得那是奶奶家,而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去过奶奶家,原因不详。
李林觉得当时的父亲是爱着自己的,害怕惊吓到自己的小心翼翼,害怕失去自己的浑身颤抖。现在还爱吗?他不知道。
高考结束还没几天,职业是火车列车员的妈妈跑车回来,两人就当面正式通知他,他们很早之前就离婚了。
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毕竟还没上小学他就开始睡客厅的沙发床。别人家的爸爸妈妈都是睡一个房间,他家两个房间,一个是爸爸的,另一个是妈妈的。
父母的伟大之处就是做出的任何决定都是为了你,为了你好,而你只能感谢。
日子没有任何改变,他依旧自己一个人在家,从不觉得无聊,但此刻他待不下去。
程青家在厂里开了小商店,他妈妈回老家了,这段时间都是他和何乙在,于是他也天天往商店跑。
三个人玩着扑克牌。
要说程青的学习能力强,教一遍就会,但是不灵敏,是那种无论玩多久牌技都无法提高的人,出牌路子死板。何乙聪明,但没有胜负欲,不考虑不算计,想怎么出牌就怎么出牌,不好战。
所以李林跟他俩玩,十赌九赢。
牌技是过年跟他妈妈回外婆家磨练出来的,什么赌博方式他都会,麻将、扑克、骰子、砸金花、牌九,还有赌玉米籽,不光会,技术好运气佳,赌桌上赢的钱能比红包多。赚来的钱妈妈说给他交学费,他很乐意回外婆家。
“程青,我要买酒。”刘明宇来了,这个时间点这幅失落的模样,不像是给家长跑腿。
“你要什么酒。”程青问。
“你们能陪我喝吗?”刘明宇问。
嚯,高考分数还没公布呢,乖宝宝开口要喝酒十成是失恋了。
“大白天的,喝酒,你失恋啦?”李林问。
“嗯。”刘明宇简短应了声,泪水开始翻涌,被他手臂一抬抹掉了。
“哟哟,别哭别哭。”李林离他最近,跳起来跑到他身边给他拍背,“喝,喝,陪你,放心啊。”
爱情宝典里,失恋的人都要借酒消愁。喝了不仅减轻不了痛苦,反而会更加悲伤,所以李林不懂,酒哪里能解愁,他真想问问杜康。
关了商店,四人来到程青家,员工楼后面的平房。李林从来没有进过程青家,一是程青没有邀请过他,二是父母规定不能到同学家玩,也不要带同学回家玩。
啤的白的吃的堆在了桌面,谁都没动手,刘明宇坐下后就开始流泪,也不抽泣,就是眼泪默默往下流,像关不紧的水龙头。
李林扯了几节纸巾给他,他握在手里也不擦。
爱情啊,李林想到了那首中文版的《卡门》:恋爱是一个轰轰烈烈的东西,惊天又动地。
大概是泪流够了,刘明宇用纸巾往脸上一擦,开口说:“喝。”
三人得令后迅速开了酒,开了食物,桌面那盆拍黄瓜是程青刚拍的,他的情商真的是让人责备不起来,反而觉得他傻得可爱,想保护好他那份单纯。
给四个人倒了啤酒,虽然也拿了白酒,但,不至于,十八岁的失恋,真的不至于。
“酒人愁肠,化作相思泪。”刘明宇举杯说。
这不是表达思乡之情的诗吗?此情此景李林也不好吐槽,十八岁的失恋也是十八年人生里的大事。
“泪,泪,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李林想缓和缓和气氛,顶针续麻了一句。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程青却一脸正经地接上。
看吧,程青做什么说什么,你都觉得不仅没错,还挺可爱的,是不是?
“你们神经病吧。”瞧,何乙就没这么可爱。
“对,对不上罚你喝。”刘明宇说,情绪算是恢复了。
“红豆生南国。干杯干杯。”何乙碰完他们的杯子第一个仰头喝光杯子的酒,从他皱眉的表情看得出,他不喜欢啤酒。
李林觉得啤酒挺好喝的,冰凉爽口哪里苦,听说有麦芽的香气,他觉得有,好喝。
“失恋的滋味,难受。”刘明宇说着,捶了捶胸口,“胸口这疼,真的疼,第一次体会了心痛的感觉。”
四个没有谈过恋爱的人,要怎么安慰,他们都没想好词。
“再疼几晚应该就好了。”倒是刘明宇自己安慰起自己。
“她,怎么拒绝你的?”李林问得有些小心翼翼。
“说我不是她喜欢的类型。”刘明宇喝了半杯酒,皱着眉头说。
“你挺好的啊,三好学生一个。”何乙说。
“呵。”刘明宇发出一声略带轻蔑的笑,“她就是不喜欢好学生,她说我太乖了没意思,要我抽烟打架旷课她就喜欢了吗?我乖错了吗?我是好学生错了吗?”说到后面他激动得提高了音量。
“她会后悔的。”程青还是一脸正经地说。
听到这话李林有些震惊地看向程青。
“哥你这话,怎么听着像是要去揍她呢。”何乙也一脸震惊地说。
“她会后悔她说过这样的话。”程青补了一句。
《卡门》里还有句歌词:你可能叫人满意?
为什么对方拒绝了你,因为你没能让对方满意。
为什么会离婚?当初为什么结婚?不就是因为对方能让自己满意吗?现在怎么又不满意了呢?
李林还不到六岁的时候,父母开始吵架甚至动手。断断续续支离破碎的暴力回忆还在脑海里无声回放。
记得起因是一块手表。
每当爸爸上班妈妈跑车的时候,李林就自己一个人在家,他很听话,很少去小伙伴家玩,也不带小伙伴上家里玩,自己在家看电视,或是到处翻东西。
在爸爸房间的抽屉里,他找到了一块女士手表,方形的表盘黑色的皮质表带,小巧秀气。毫无疑问,这块手表应该是他妈妈的,就把手表放到妈妈的房间里,等着被表扬。
那时的他没想过爸爸妈妈一人一个房间有什么不对。等到他妈妈回来后,他们开始吵架,摔东西,殴打对方。
李林害怕地缩在沙发床的角落里,生气的父母面目都很可怕,怒目相向,声嘶力竭,他不敢靠近也不敢出声。
父母的眼里并没有他。两人扯着对方,一巴掌一巴掌地扇下去,推攘踢踹,他的妈妈甚至拿起小木凳砸向他的爸爸,爸爸抬手挡了一下,手指头开始滴血,表情痛苦。
这一幕让李林打了个颤,他用被子蒙住自己,眼泪直流,呜呜地哭着,甚至,他尿裤子了。
直到有人急迫地拍门,两人才停手,各自回了房间,留下一地狼藉和沙发床上裹在被子里的李林。他不敢去开门,也不敢去敲门,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
次日醒来,客厅已经打扫过,他试着喊了声妈,没有人应,又喊了声爸,也没人应。起床洗漱,换下尿湿的裤子,屁股冰冰凉的。
那时的他已经会操作洗衣机,四个按键代表不同功能,旋转按钮是洗衣时长。他每学一样东西,都能得到妈妈的表扬,没有小孩不喜欢大人的表扬。他还能自己去食堂吃饭,饭卡在电视柜上。
几天后他妈妈回来了,一脸开心地模样,让他赶紧换衣服,他们一家三口要去市区吃饭。
说得好像那天的打架像是李林做梦一样,若不是妈妈脸上的淤青提醒着他,他真的会高高兴兴蹦蹦跳跳地出门。
市区很远,吃什么他也忘了,只记得那个炸馒头很好吃,表面是金黄色的,脆脆的,蘸着甜甜的炼奶,跟平时吃的馒头完全不一样。
爸爸灰色西装笔挺,妈妈的刘海吹烫得高高的往后隆起,像电视上的明星,妈妈本来就很漂亮很像明星。两个人有说有笑靠在一起十分亲昵。
长大后回忆父母之间的点滴,觉得父母的感情是个不可思议的东西,又或者,是爱情太不可思议了,什么是又爱又恨,他很想弄明白,他很想自己爱一次痛一次,他觉得自己不会哭。
思绪飘得太远了,不知已经喝了多少杯,反正很顺口。突然想起刘明宇家教还是挺严的,之前他没听从父母安排偷偷选了文科就被罚跪了一下午,于是问:“你喝酒了回家没问题吗?你妈妈会不会?”
“嗯,会挨骂的,再喝几杯,等酒气散了再回家。”刘明宇说。
“真乖,哈哈哈哈。”李林说完,刘明宇何乙都笑了。
“你们喝,我妈回老家了,你们待多久都行,我先去看店,何乙一会儿帮我打饭。”这个时间点去商店采买的人开始多了,程青要去开店。
李林看着他出去的背影,说:“你还有得恋,你看程青,他像是会谈恋爱的人吗?”
“他可能哪个姑娘拼命追求他,他心软就答应了吧。”刘明宇说。
何乙不说话,安安静静剥花生给刘明宇吃。
“你们都没有喜欢的女生吗?我记得你们班的黎娉婷挺漂亮的吧。”刘明宇问。
“她漂亮还是你喜欢的女生漂亮?”何乙反问。
“她漂亮一点。”刘铭煜说。
“但你也没喜欢上不是吗?漂亮又不是重点。”何乙说。
“也是。漂亮没有用,乖也没有用。干杯,敬没有用的漂亮和乖。”刘明宇举杯。
三人碰杯后,真正喝完的只有李林,何乙和刘明宇喝了半杯就放下杯子。
“刘明宇,你喜欢的女生有说她喜欢什么样的男生吗?”李林问。
刘明宇看着李林,沉默了,这个沉默看得李林莫名其妙。
“看我干嘛?不可能是我这种类型的吧,我也很乖啊。”李林笑笑说。
“陈剑。”刘明宇说。
“哈?”李林一瞬间没反应过来。
“陈剑?”何乙也惊讶地重复了一遍。
“不是陈剑,是陈剑这种类型。”刘明宇抓抓头发,低头看着酒杯里的泡泡,“也许是陈剑吧,可能她不好意思说。”
“对不起。”李林道歉,二中有这么小吗?陈剑有那么好吗?那个傻头傻脑的人,除了高点儿皮肤好点儿还有哪好了?刘明宇皮肤也好啊,梁盈盈都这么说过。
“你道什么歉。他是你朋友又怎么了,我又没怪他。他俩都不认识。”刘明宇说完喝掉剩下的半杯啤酒。
李林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好死不死的居然是陈剑这类型的。
饭点,何乙去打饭,李林趁和刘明宇单独相处时问:“你对陈剑真的没有什么吗?你要是想揍他跟我说。”
“然后你帮我揍吗?”刘明宇问。
“可以。”李林答。
“我没事,他什么都没做,多无辜。你这样对他他不伤心吗?”刘明宇说。
“我管他伤心不伤心,现在是你伤心,我们一个厂长大的,当然得帮你啦。”李林说。
“有你这句话够了,真没事。”刘明宇举杯,“友谊万岁。”
“岁岁平安。”说完,李林仰头又是一杯见底。
何乙也给他俩打饭回来,看到刘明宇还是吃得下饭,李林才放心。
如果刘明宇开口让他揍陈剑,他是真的会给陈剑一拳,为了朋友。
说来也巧,两天后,陈剑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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