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别救我
怀舟揽着燕安起身,牵起了她的帔帛。燕安抓住帔帛的一角,两人隔着一臂远的距离,一前一后地轻声离开那里。许久,来到一潭湖水边上,松开了。
两人在湖水边静静立了一会儿,怀舟问道:“殿下方才欲言又止,是有什么话要与我说吗?”
啊?
怀舟:“此处无人打扰,若是殿下有什么不便说与外人听的,尽可以在此时此地倾诉。”
原来是为这件事。
握着帔帛的手攥紧又松开,燕安静了许久,答:“没事。”那时候她只是心中烦闷,想找个借口独自待一会儿。可她又想起自己还没来得及送出去的礼物,忽然改口:“是有些事找你。”
怀舟不语,静待后续。
天色早暗了下来,她看不清他的神色,却知道他在看着她。燕安有些紧张,摸到腰间荷包,将准备好的那枚如意结取了出来。她在黑暗中摸着如意结的纹路,最上面是一个对称的绳结,接着是两颗雕花玉珠,一小一大。再往下,是一块玉环,晶莹剔透,触手温润。最下面是一个小胖鱼形状的瓷珠,非常可爱。
这是她仔细考虑过后挑中的礼物,不是最贵重的,却是最合适的。大周朝百姓有这样的传统,如意结由亲人专送,有祝福与守护的寓意。她在大街上看到很多人都配有这个,四皇子身上也有,怀舟却没有。
她已经给很多人看过了,芳菲院的姑娘们说好看,红泥绿蚁也说好看。即使如此,她递出去如意结的手还是有些微不可见的颤抖。
“你教我读《大周礼制》,帮我纠正礼仪姿态,还送了我很多东西。而我连累你受伤,欠了你这么多,一直想感谢你,却没有合适的时机。昨天我在回府的路上,偶然看到路边有一个老婆婆在卖如意结。她说佩戴如意结的人,一定会事事顺心,天天开心。我觉得很好看,所以就买来送给你,作为赔礼和谢礼。”
燕安和芳菲院的姑娘、小倌们待了三天,知道了很多关于他们日常生活的事情,其中有两三个对秋山尤其不满的,在醉酒之后无所顾忌,一股脑揭了秋山的“丑事”来说。
秋山幼时是富硕之家的公子,喜欢读书,并且在七岁时就表现出了非同常人的天赋。放到现代的话来说,那就是神童,长大了是要考名校的。他家中也有心培养他走科举。可是后来他家道中落,不知怎么沦落风尘。初到芳菲院的时候,极不听话,好几次逃跑,都被抓了回来,受鞭刑,饿肚子。除了脸上,身上各处都是“被教导”的痕迹。
按照朱娘的话来说:“林娘子就像训狗一样训着他,硬生生地,把他那所谓读书人的尊严、傲骨、清贵和自持,一样样地踩碎在脚下。”
再后来,就是今天的燕安见到的秋山公子了。
朱娘捂着红唇笑出声:“秋山的高贵和清冷,都是装出来的,谁叫客人们喜欢这样的呢。”
和怀舟的温柔笑意一样。
想到此处,燕安露出个温柔和煦的笑容来,也不管黑暗之下,对面的人是否能看清。道:“祝你吉祥如意、四季如意、平安如意。”
顿了顿,燕安轻声道:“我也收回那句话,笑起来虽然好看,可那是给别人看的。我希望你不必总是笑着的,至少在我面前不用这样。我们是朋友,我希望你能够随心所欲,高兴、生气或者伤心,都是自然的情绪,不用抑制。”
祝你一生幸福,往后再无苦难与折磨,想笑就笑,想哭就哭。
湖绿色的穗子在空中轻晃,怀舟伸出手,指尖在穗子上轻轻拨弄。
燕安的手指蜷缩起来,她其实不擅长表达自己的情绪,连喜欢和爱也很少说出口,像这样的坦白自己的心意在上辈子也没有几次。
无言的安静将她的不自在放大,燕安捏着如意结,略有无措。于是干巴巴地转移话题:“这个如意结虽然质量不太好,但胜在款式别致,也算是”
“不错的”三个字未说出口,怀舟的指尖已搭在玉环上,取走那如意结,温言道谢。
“谢谢殿下,我很喜欢。”
燕安收回手,在帔帛上揉来揉去,丝丝缕缕的喜悦在心中漫开。
“那我们回去吧?”
“好。”
如水的月光之下,两道身影,一前一后,漫步离去。
到了柳叶亭,解敏行扶着四皇子告别。燕安脑子里全是他们二人在树下纠缠的身影,心中已经要化为尖叫鸡,面上却十分镇定,道:“我送你们出门。”
二人回去,由于四皇子醉酒,只能坐马车了。
临上马车时,四皇子摇摇晃晃走到燕安面前,一身酒气,道:“小六啊,今天的寿礼送得不合你心意,四哥再送一个。”他掏出一个红锦布袋放在燕安手里,“这是四哥三叩九拜求的平安符,希望能保佑你今后平安周全。”
说完偷偷往后看一眼,低声道:“可千万别让你嫂嫂知道了。”
俨然一副醉鬼的模样。
燕安将红锦布袋攥在手里,心中暖洋洋的,嘴上哄他:“好好好,知道了,快回去吧。”
四皇子被扶上车,还在嚷嚷:“小六千万要保管好四哥送你的平安符——不要弄丢了——”
燕安对着马车用力摇了摇手。
玉玺案在朝野闹得轰轰烈烈,万寿殿所有当值宫女内监,文武百官及其随侍,包括重点嫌疑人秦至和随行官员,全部被审问了一轮,筛选之下,有用的信息却寥寥无几。
大理寺负责审问的人已经处理了好几桩乌龙,都是些丫鬟小厮诬陷争宠的鸡毛蒜皮。即使如此,再来一桩疑似乌龙的举报,他们还是得继续查下去。此案关系重大,宁可错杀,也绝不放过一条漏网之鱼。
可是细查之下,速度被拖慢了,照这样下去,一个月内根本查不出结果。
本以为查案的进度就要这么耽搁下去,朝堂忽然起了波澜。大皇女和二皇子两党人马从暗斗转为明争,相继在朝堂上抛出证据,互相指责对方过错。
两党之争,其中究竟如何谋划运作,外人不得知。
闹上朝堂的,众人明白的事情,只有两件。
第一件是二皇子一党上书,列举种种人证物证,佐证秦至与大皇女来往密切之事。另外,二皇子一方还搜出了禹州节度使私藏的龙袍,其中有秦至亲笔书信,言明是为大皇女所造,表拥护帝位之忠心。
第二件事,发生在二皇子一党上书后的第三天。
大皇女党一改往日萎靡之态,上奏请女帝主持公道。上奏官员持有禹州节度使的亲笔请罪书,上面详细写明了他是如何作案,并去信二皇子与其设下毒计。如何假意亲近大皇女,实则送刻有诅咒之言的玉玺进京,从而诬陷大皇女,使女帝皇女离心。
两件事博弈的过程中,二皇子逐渐有落败之势。此时,刑部尚书上呈的审案结果,充当了压倒二皇子的最后一根稻草。
罪行昭昭,证据充足,二皇子似乎无力翻身。
可是紧接着,事情又出现了转机。
四皇子上书告罪,坦白了玉玺案的所有谋划,担下了与秦至勾结的所有罪责。女帝大怒,立刻下旨将四皇子关押至大理寺。
一朝失势,众叛亲离。
如雪花般的弹劾折子闻风而动,在帝王的书案上压有数尺之高。大到蓄兵谋反,小到内宅风月,尽数被列在了上面。就连平日惯常待人的三分热情,也被说成是伪善奸猾,别有用心。
至此,朝野上下因玉玺案烧起来的一把熊熊大火,烧到四皇子身上,大有要熄灭的意思。
燕安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正是四皇子入狱的第三日。解敏行走投无路前来求助,打破了她置身事外、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宁静。
她忽然想起四皇子给她的红锦布袋平安符,脑中浮现四皇子说的几句话。
“这是四哥三叩九拜求的平安符,希望能保佑你今后平安周全。”
“可千万别让你嫂嫂知道了。”
怀舟正在侍奉笔墨,看了看有些愣怔的燕安,对解敏行露出个安抚的笑容来,道:“解公子先去偏厅等着,公主马上换朝服进宫。”
等到解敏行被红泥绿蚁引退,怀舟立刻换了副说辞:“殿下,不能去。”
燕安下意识地反问:“为什么?”
怀舟看着她手中的红锦布袋平安符,意有所指地道:“四殿下大概是不希望你去的。”
燕安透过薄布摩挲内里,里面装的是一块方方正正的东西。怀舟递了练字用的刻刀过去,燕安略一犹豫,将针线割开,一眼就看到了被香料包裹的玉牌。她将玉牌取出,带得里面的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她没有在意,只拂去玉牌上细碎的香料,看到上面镌刻的“密令”二字。这时怀舟也将地上的那东西捡起,原来是巴掌大的一张小笺,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三个字,走势潇洒飘逸。
别救我。
眼前似乎又看到四皇子那张惯常挂着三分笑意的脸,他说:“别救我。”
燕安坐在椅子上静了一会儿,站起来,怀舟知道她已经有了决断,而这决断应是与他的劝诫背道而驰。
“我要进宫。”
“没有用。”
“不管怎样都得试一试。”
“事情已成定局。玉玺案一定得有个结果,如今这个结果是四皇子,朝野上下喜闻乐见,处处都是推手,殿下要往哪里试?又能试出什么结果?”
水流自上往下,偏你逆水而行,除了更加严厉的训斥和责罚,什么也捞不到。
这是连四皇子本人都明白的道理,他也早就认命,所以没有任何反抗。
可燕安偏不。
她知道,怀舟一向有见解,又比她聪明得多,能推测出这些事半点不奇怪。燕安也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只是不甘心什么都不做。
“殿下就没有想过,万一这一切正是四殿下做的呢?”
“不是。”燕安下意识否认。
怀舟轻笑道:“没有证据,殿下是如何知道的?依靠感觉?殿下须知,除了陛下本人,仅凭一己好恶,没人能改变案件走向。”
静默许久,燕安出声。
“我去求陛下,哪怕能减轻一丁点刑罚也是好的。”
燕安下定了决心,风风火火,没出门就喊红珠梳妆。
怀舟收回视线,低头弹了一下腰间的湖绿色如意结。看着如意结,摇头道:“不撞南墙不回头。”
他提笔在宣纸上一笔一划,慢条斯理地开始写字。字已写成,墨迹未干,他掀起宣纸,轻轻吹了口气,放在了桌子上。
两个墨字银钩铁画,力透纸背。
上面写的是:秋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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