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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拾柒


天还没亮,外头的炮竹声此起彼伏,陈窈睡得浅,从梦境里醒来,人也有些恍惚。

        知鱼轻手轻脚进来,瞧她坐在床沿上发呆,将怀里新折的梅花放下,绞了热帕子递来,“横竖无事,姑娘怎么不多睡会儿。”

        “要说也奇怪,从小长大的家,”陈窈将帕子捂在脸上,声音闷闷的,“乍回来倒有些住不惯,整夜睡不好了。”

        知鱼笑着宽慰她,“姑娘历来就有认床的毛病,且要适应一阵才好。”

        热帕子烘一阵,人也清醒很多。陈窈穿了件半旧的葱绿家常对襟衫,坐到妆奁前梳头,“还没到除夕,外头怎么这样热闹?”

        “今日二十五,是小年。”

        日子过的这样快,一年又过去了。

        陈窈想起以前,她母亲在世,每到年根儿上,阖府上下忙着炒干果制糕饼,空气里满是喧腾的年味儿。

        腊月二十五做豆腐,往往天还没亮,厨上就送来热腾腾的豆腐脑,咸卤配虾米香菜花生碎,也有甜口玫瑰卤。

        如今物是人非,早已不同。

        方氏当家,有她当家的手段,干果年货,一应交去外头采买,厨上瓢不动锅不响,吃早饭的功夫,跟一家人算起零碎账,

        “今年物价高,各色都比去年贵出半截儿。就说这瓜果点心,瞧着不起眼,架不住人多,你一块我一嘴的,买多少也不够分。又不能一味贪便宜,省那两钱银子,正月里亲戚来走动,人家一吃一嘴渣,背地里指定骂你们家不会待客!”

        陈父是个十足的文人,有文人的风骨,也有文人不通庶务的短处,这些事儿从不往心里去,

        “都是小事儿,哪里值当说嘴。我有俸禄有炭敬,还不够家里过年的花销?”

        清水衙门清水官,要多富裕不可能,但是陈家积年的家底,也不至于穷到揭不开锅灶。

        方氏是话里有话,陈朗停了筷子,陈窈见状,夹了一筷虾饺给他,“你吃。”

        “老爷您一天到晚只忙着诗词作画,酱油瓶子倒了都不扶,哪里知道当家的难处,可着您的俸禄花,过年是尽够了,那年后日子还过不过!”

        方氏索性搁下筷子,掰手指头细说,“就说家里大大小小三十口人,要做新衣裳,发放赏钱。如今家里人口又多,亲戚间迎来送往,走动宴请,哪一处不是花销。今年我没做衣裳,省下来给你和灵儿各做了一身,毕竟孩子大了,出门见客,总不好连身体面衣裳也没有。还没跟您说呢,昨儿我打发人,提了库房里两坛老酒,包了些糕饼送去我父亲那里,就当今年的孝敬了。”

        再不通人情如陈父,也听出方氏的话外之音,停下筷子,慢慢道,

        “虽说能省则省,没到这地步。”

        陈朗讥讽,“我那里还有攒下来的二十两体己,太太拿去买衣裳吧。”

        方氏哭穷,是因为和离的时候,赵家逼不得已,还了两千二百两现银,这笔钱揣在陈窈身上,方氏哪里能不眼红。

        能容忍和离的妇人住回娘家,方氏自认为是仁至义尽。这几天冷眼看着,她白吃白住,竟然一点想要贴补的意思也没有,又岂能罢休。

        她市侩、算计,但是不够聪明,沉不住气。想不出更多的办法,也没有肮脏手段,就这么大刺刺的把贪婪摆上桌面。

        不至于生恨,但也像是白粥里落进苍蝇,让人反胃。

        她乐于在陈父面前扮贤惠,陈窈懒得陪她打太极,微笑道,

        “父亲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也难免。太太的意思我明白,我来家住着,虽说只多我一双碗筷,到底也是多了开销。”

        方氏带来的姑娘如今十二岁,正是抽条长个子的时候,容长脸,穿着不合身的半旧鹅黄衫子,裤腿短了一截儿,加上模样消瘦,瞧着便是怯懦不足。

        “我也没有什么上佳的好东西,有几匹以前攒的菱花缎子,虽然不是多时兴,花色倒很清秀,早让人送去铺里,给太太和灵儿妹妹都做了几身衣裳,因为还没送来,也没好声张。不过也快好了,就在这两日。”

        “哎哟……这怎么好呢,”方氏嘴上一边说,一边推搡闺女行礼,“快谢谢你姐姐啊!”

        小姑娘在她跟前儿养的缩手缩脚,声如蚊呐道了谢,复又坐下不吭声了。

        方氏心思大着呢,岂能两件衣服就打发了,眼珠子一转,不好意思道,“姑娘别多心,我也不是这个意思。家里再艰难,也不至于缺这点钱就揭不开锅。我是一心记挂着朗哥儿,眼看就到了岁数,婚事迫在眉睫,修房聘礼,这些都是大花销。还有灵儿,少说也就这几年,不论嫁的人家是高门还是小户,总要添些妆奁,也不至于空手做人媳妇,叫人瞧不起。”

        陈朗夺声道,“我的婚事不用你们操心!大丈夫男子汉,顶天立地,若不能凭我自己挣出一份家业,也不配娶妻生子。”

        “又胡说!”方氏嗔怪道,“知道你是个有本事的,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纪,家里就算是砸锅卖铁,也不能仍由你打光棍,大姑娘你说是吧?”

        原是在这儿等着呢,陈窈不动声色,“您放心,家里艰难,旁的地方我也帮不了。月升的婚事,一应由我料理,你们就不必再操心了。”

        “这……这叫我们如何是好。”方氏在心里飞快盘算:她最疼这个弟弟,为他说亲成婚,花费自然不会省,两千两,虽然比不了高门大户的宗妇,比起寻常人家确是很丰盈了。

        一忽儿笑容满面的,招呼众人吃饭。

        对陈朗的婚事,方氏从来没有这么上心,趁着过年的走动,娘家亲朋故旧的适龄姑娘,轮番打探了一遍。

        等到正月初二回娘家,方氏晚上回来,趁着服侍陈舟来更衣,兴冲冲吹嘘道,

        “我表姐夫曹家,有个侄女儿,正好十六,还没许人家。不光人长的漂亮,还做得一手好女红,绣的花样是活灵活现。表姐随身带的荷包就是她绣的,哎呦……那对儿蝴蝶跟真的一样,似乎吹口气就能飞出来。我瞧着,跟咱们月升倒是般配,不如改日,我去见见?”

        陈父转身笑说,“果然是新年新气象,家里否极泰来,喜事盈门。一早你前脚出门,隔壁的大嫂就来了,也是替月升说亲,光禄少卿卢家的五姑娘,卢大人为人直爽,若能与他家结亲,当真是好极了。”

        前后脚,就这么巧?方氏心里不痛快,又不好明说,变着法儿的探话,“那……卢大人为人虽好,可也要瞧姑娘的品行。大嫂见过人没有?得见见姑娘的面儿,再来定夺也不迟。”

        陈父点头附和,“你说的很是,我也是这样的话。正巧阿窈在边上,便说改日由她出面,寻个由头去见一见姑娘,她若是瞧着不错,一事不劳二主,便由大嫂子保媒去提亲,及早定下。这事儿你便不必操心了。”

        方氏原本想安插自己的人,照着两千两的规制要聘礼,回头新媳妇过门,拜在她的山头,那些钱财还不都由自己做主。

        哪想中间生了枝节,横插进这位卢姑娘,她心中暗恨,便要生出新的计较。

        初三那日,陈薇夫妇两人在家里设宴,请陈窈姐弟过府游玩。

        陈窈难得像今日这般心情舒畅,先给裴家太太和老太太拜过年,说笑一阵,由陈薇领着退出上房。

        陈窈刚过回廊,便追问她,“什么时辰了?”

        “还早着呢,”陈薇笑话她,“你急什么,人家姑娘矜持,你要有耐心。”

        原来昨儿陈薇回娘家,两人便聚在一处商议,以宴请的名义,请卢五姑娘过府,安排陈朗同她见上一面,若姑娘满意,便上门提亲。

        “不瞒你说,我有些慌,还有些手足无措。”陈窈捏紧帕子,自己都觉得好笑,“不过话又说回来,得安排妥当,不能唐突人家。”

        “知道啦。”陈薇保证,“我跟环儿说好了,提前叫月升去园里候着,环儿领着五姑娘去园子里赏花,彼此瞧一瞧,心里有数就行。”

        今日来客众多,陈薇忙着待客,陈窈插不上手,只管陪客人坐着,顺带看顾陈薇的一子一女。

        儿子还在襁褓里,大姑娘知意已经四岁了,长得雪团似儿的可爱,脖里挂着陈窈送的红玉璎珞项圈,仰脸奶声奶气的叫,“姨姨抱。”

        她心里记挂陈朗那头,小姑娘叫了好几声也没听见,直到小姑娘扑过来抱住她的腿,才反应过来,忙抱起她逗弄。

        小孩子玩性大,挣着要上外头玩,陈窈惯孩子,便叫奶妈取来披风穿好,带她去通往前院的那块空地上,让小丫头踢毽子、抽陀螺哄她。

        鸡毛毽子上下翻飞,逗弄的小姑娘咯咯直笑,起先还肯偎在她腿边,一会儿便耐不住,往前跑去,要抓住毽子。

        她小小人影跑过来,小丫头怕伤到,连忙收势,飞起来的毽子没接住,哐当一下,笔直落在小姑娘的头上。

        她忽然像是被施了定身术,睁着大大的眼睛,头上毽子随风而动。场面太滑稽……她自己也愣了一下……随即跟着众人哈哈大笑,纷纷捧腹,连陈窈也跟着笑的开心。

        雍王跨过荷塘上的小桥,就看见这一团热闹,静静等着众人笑过了,才举步走近。

        陈窈最先发现他,忙带着仆众施礼,“恭贺王爷春祺。”

        雍王颔首,比手叫起,“你也新年好。”

        她似乎带着方才开怀大笑的余韵,整个人柔软轻松,唇间衔着春风般的笑意,“王爷也来赴宴吗?”

        他说是,“裴献信誓旦旦说他前几日猎得一只白狐王,关在兽笼,邀我过来同赏。”

        兽园在西北角,难怪他会途径此处,陈窈了然,“大姐夫该亲自带您过去,怎么只派小厮跟着。等我告诉姐姐,一准要说他。”

        “无妨,”雍王也笑了,“都是自家人。”

        陈窈往旁边让了让,“不耽误您了,从这里过去,应该不远。”

        他说不急,打量倚在乳母怀里的小姑娘,“这是你姐姐的孩子?几岁了?”

        “这是大姐儿,刚满四岁。知意……”陈窈哄她叫人,“说小舅公,新年好。”

        知意害羞,但是不扭捏,细声细气,“阿公,新年好。”

        年轻轻的王爷,意气风发,还没成家,架不住辈分高,一句小舅公平白叫老了好多岁。

        雍王今日说话随意,打扮也很家常,不显贵不夺目,真正只是来相熟的亲朋家赴宴。

        含笑让长随递上两个荷包,“大过年的,不能白叫,这是给你的压岁钱,和你弟弟一人一个。”

        他早有预备,荷包里装着沉甸甸的白玉长命锁,陈窈忙领着知意道谢,“快谢谢小舅公,祝小舅公新年顺遂,万事如意。”

        小姑娘歪着小脑袋,奶声奶气的跟着学,周围空气都是柔软的。

        陈窈喜欢小孩子,不错眼珠的瞧,满脸宠溺。

        然而在雍王眼里,她和知意一样,都是晚辈小姑娘。

        于是解下腰上荷包递过去,见陈窈不明所以,特意说,“你的。”

        “?”

        “压岁钱。”

        “?”陈窈倍觉意外,“我还有压岁钱?”

        收礼物的惊喜,女人都逃不掉。陈窈讶然之后,很快接纳他的好意,双手捧过荷包,俏俏蹲了万福,“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多谢小舅舅,祝小舅舅早日得偿所愿。”

        她的神情,有一瞬间,就像是回到那年夏日,在池边掬水的欢快。

        “那就借你吉言。”雍王心中畅然,见她要解开荷包的抽绳,出言阻止,“回去再打开。”

        当人面拆礼物,表示恭敬有礼,陈窈含笑说好,心里反而有些好奇了。

        雍王不再耽搁,举步离开,走了三五步,他又停下来回头说,“对了,谢谢你的年礼,我用了几次,很管用。”

        能顺利和离,陈窈对他还是很感激的,然而往日两家来往不多,她拿不准雍王的意思,也不好贸然拜访,太过亲近。思来想去,未免张扬,只备了一份年礼随众送去,想着尽一尽自己的心意。

        在落花镇那次,她留意到雍王腿脚微坡,便将早就请舅舅炼配的‘琥珀玉髓膏’随礼送出。

        古方有记,以琥珀和深海大鱼的骨髓为引,取成年狼骨磨粉,佐以红花冰片人参等药材,入铜蒸馏萃取,小火熬干,如此反复九次,才能制成,此药既可活血化淤消肿止痛,又可固本培元,强筋健骨,对筋骨损伤,大有裨益。

        雍王拥趸众多,年礼成山,陈窈原本并没指望他会留意,然而他说好……

        她的一片感怀之意,雍王没有辜负。

        让人倍觉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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