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暮春三月，草长莺飞。

　　丞相府，亦呈一派鸟语花香、欣欣向荣的景象。琼楼玉宇，湖光山色，无一不显这座府邸的气派。

　　名誉全城的相府桃花林一簇一簇的开满枝头，每每清风徐来，粉粉的花瓣盈盈飘落，散起淡淡清香，溢满整个相府。

　　每年这个时候，相府的桃林总是很热闹的。丞相嫡女章玥颐如往年一样，盛情邀请与之交好的世家贵女到府中来，一观桃林美景。

　　几名年轻小姐行于桃林之内，桃花似海，美人如云，分外妖娆。

　　专心地赏了好一会花儿，丞相嫡女章玥颐终于忍不住挑开了今日邀来诸家小姐的主要原由，她的芊芊玉手轻轻摘取了一片桃花，似作认真地观察了一会儿，状似随意、语调轻缓地说道：“我听说……昨儿个甘陵王的女儿静阳郡主入京了？”

　　立刻便有人回道：“可不是吗，架势大着呢，竟劳惠王殿下亲自出城迎接。屈屈一个藩王郡主，竟让皇子屈尊相迎，还真是闻所未闻。”

　　说话的女子凤眼琼鼻，肤白色佳，身着一件蝶戏水仙百褶裙，万缕青丝绾着飞仙髻，一只玉色极佳的珠钗斜插于发中，头上的珠翠恰到好处，既不小家子气，也不过分招摇。

　　一看便知是个家教涵养极好的世家小姐，即使语带讥诮，也不失气度。此为晋国公之女，沈韶眉也。

　　“那位静阳郡主可不一直都是如此大的架势麽，我还真从未见过哪个郡主如她这般嚣张骄横、毫无礼数！”又一名小姐咬牙切齿地说，目露厌色，愤愤言道，“家兄昨儿与惠王殿下一道出城迎接，那个静阳郡主跃马而起，拔剑相向，二话没说便要惠王殿下与她过招，惠王殿下再三礼让，她却不知好歹，险些儿伤及殿下！”

　　“还有这等事儿！”章玥颐失声惊呼，指间的桃花瓣儿滑落而下。

　　“家兄亲口转述，千真万确！”那女子道。

　　诸家小姐面面相觑，皆有微恼。

　　惠王殿下为人温润和气，霁月清风，常与她们这些世家贵女吟诗作对，交往甚好，亦兄亦友。听闻殿下险些被那个蛮横郡主伤及，真是又恼又忧。

　　“没想到三年过去，她的性子没有转好，反倒愈发跋扈霸道、无法无天了！竟敢与皇子大打出手！鸢儿，那殿下可有事儿？”沈韶眉急急问道。

　　被唤作鸢儿的月白细锦襦裙女子轻轻摇了摇头，斜插于发中的羊脂色茉莉流苏小簪随着她的动作也晃了一晃，回道：“说是险些伤及，自是无事儿。”

　　“此事陛下可知道？”

　　章玥颐道：“陛下最是宠爱她，即便是知道了也不会责怪于她的。况且惠王殿下最是温和宽容，概是不会计较。”

　　诸位贵女此刻都已无心赏花，心思全转移到了那个来自甘陵的藩王郡主，章玥颐见状，不由心生快意，如此效果比她预想的要甚得多。

　　有位女子克制不住，亦顾不得礼数，嚷道：“我真是想不通，齐阳长公主如此和善、温婉大方，是如何教得出这般蛮横无理之女……”

　　章玥颐立即轻喝住她：“雪晴妹妹慎言，长公主岂是你我说得的，万万不可背后议论长公主。”

　　何雪晴自知失言，讪讪闭了嘴。

　　她跟那静阳郡主有过怎样的渊源，在场贵女都心照不宣，也理解她一时口无遮拦。

　　当然，她们大都跟那个人有过或大或小的过节，只是大家都是言行举止甚为得体的世家千金，都明白这个道理，自然不会再有人多加议论。

　　谁料这才提及长公主，便有一名婢女行来，向章玥颐轻轻一福，说道：“小姐，夫人有请。”

　　“何事？”章玥颐盈盈转身过去，问道。

　　婢女回道：“齐阳长公主携静阳郡主来访，夫人正在东厅迎客呢。”

　　“什么？”章玥颐顿然失色，诸位贵女面面相觑，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你是说，静阳郡主也来了？”章玥颐蹙着描绘得十分娇艳的柳叶眉，确认地问了一遍。

　　“是的。静阳郡主还说……还说……”婢女面露惧意，微垂着首，不敢往下说。

　　“说什么？”章玥颐不禁有些怒意。

　　“说……听闻相府桃花盛开，想来观赏……”

　　“这有何？”章玥颐轻呵道。

　　“小姐……”婢女呐呐道，咬着牙往下说：“郡主说，不熟悉相府，指名了要小姐您陪同。夫人请您过去，亲自携郡主过来。”

　　“……”章玥颐登时大失颜色，再顾不及温婉得体的形象，惊怒道：“什么！”

　　诸位贵女：“……”

　　一个看着一个，竟都有些不知所措，对那个郡主更是无奈至极。

　　对，确实是无奈的。

　　她们纵然厌恶极了她，可是她们却又都奈她无何。她们都不愿把她放在眼里，可是她下达的指令，还是不得不听的呀。

　　人家是谁啊，镇守一方手握重兵的异姓藩王和当朝皇妹齐阳长公主殿下的女儿，当今皇太后的亲侄孙女、当朝皇帝最为宠爱的外甥女，陛下钦封的郡主，御赐“静阳”作为封号。

　　要知道，自南赵开朝以来，唯有公主才能享有“阳”字为封号，从未有过先例，然，她静阳郡主是第一个非皇室公主却享其“阳”字为号，这意味着，她所享之荣誉等同于公主。

　　而她们，纵然都是世家贵女，家里父兄叔伯在朝中身任重职，可是说到底她们也还是为人臣女，对于一个有封号在身的郡主，她们再讨厌也得在面子和礼数上敬让三分。

　　早在三年前，她们就都领教过那位刁蛮郡主的刁蛮骄横的程度，可是……竟没想得到，她居然……她居然敢……

　　敢指使丞相千金给她带路！而且，她是这么地堂而皇之地指了名要章玥颐相伴！若是真想来桃林赏花，大可跟着方才过来禀报的婢女一道来便是，相府多的是侍女伴她赏花。她此举……分明就是故意为难章玥颐！

　　章玥颐愣是还没缓过劲儿来，她可是相府唯一的嫡女，当朝丞相的掌上明珠、皇后的亲侄女儿，京城第一贵女，身份何等尊贵！绕是栗亲王家的云清郡主也要卖她三分面子，她屈屈一个藩王郡主，竟然敢遣她给她带路！那个野蛮的丫头！

　　章玥颐气得脸色铁青，咬着嘴唇几欲见血，平日里温柔似水的眼眸此刻似能喷出火来，隐在绣有桃花的袖口中的玉手不觉五指攥紧，指尖掐进肉里也丝毫无察觉。

　　“……小姐……”婢女软软地叫道，眼带祈求，生怕小姐不肯与她前去，她个小小奴婢，如何得罪得起长公主啊，夫人问起，她也不好回复。

　　章玥颐冷冷扫视着她，若不是自小受得良好教养，她也一贯是温良顺柔的性子，况且又有这么多名媛小姐在旁，她非上前扬她两巴掌不可。

　　可，正是有那么多世家小姐在场，她更是拂不下这面子，她章玥颐何等骄傲，何等矜贵，若是真去给她静阳郡主带路，岂不打了她京城第一贵女的脸！这让她今后如何在贵女圈子立足！

　　可是……她又该如何回绝。一个静阳郡主也便罢了，同来的还有她的母亲齐阳长公主，那可是当今陛下的亲妹妹，更是她们这些贵女的长辈。长辈传叫，岂有不从之理。

　　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进忧退亦忧。章玥颐紧皱着眉心思忖，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一旁的沈韶眉行上前来，伸手扶了扶她的手臂，稍稍施力压了下，意在安抚她的情绪。

　　沈韶眉扬了扬唇，柔声说道：“玥颐，我陪你去。”章玥颐抬眸看了看她，她厉声低道：三年未见，我倒要看看，那个刁蛮无礼的丫头究竟长了什么新本事！”

　　何雪晴附和道：“我也去，咱们人多，难道还怕她不成！”

　　剩下的小姐互相看了眼，都有些跃跃欲试，又都拂不开面子，亦或是不想前去惹事。她们自然都不会主动惹事，可是静阳郡主……那可是个很能惹事儿的主儿，敌不动我动，非要惹一把才甘心的那种。

　　她们然是不愿自讨麻烦，也便不去出这个头，寻了个由头，便都相相辞去，离了相府。

　　***

　　穿过桃林和几个亭台楼阁，才来到了相府东厅，专门设于接待贵客的大厅自然比旁的厅房更加气派，石基飞檐，四角昂翘，朱红色的雕梁愈显得庄重大气。

　　有两名婢女侍立在门外两侧，见着章玥颐等人行来，都俯身一幅，低眉顺眼的。

　　章玥颐为首，沈韶眉、何雪晴是相府客人，自当稍稍行于其后。三人款步姗姗行至东厅，只见两名气度雍容、服饰华丽的女人端坐于首席。

　　身着碧霞孔雀纹锦缎服、珠翠满饰，十分华贵，看着已然年过半百的女人自然便是丞相夫人柳氏。而另一位身着白玉兰散花锦衣，头上珠饰寥寥但玉色极佳，眉目秀丽、气质端庄的中年美妇便是当今陛下一母所生的亲妹妹齐阳长公主。

　　章玥颐悄悄用余光巡了一遍厅内，竟然不见那个野丫头的身影。她步履巧盈而行得沉稳，仪态端雅大方，挑不出一丝错处，她微微低着首，唇下抿着浅笑，步子稳稳地行至两位长辈的案前，敛衽盈盈一福，言道：“女儿参见母亲。”微一收礼，稍稍转向另一人，继而行礼：“玥颐见过长公主殿下。”

　　沈韶眉与何晴雪随而一福，礼仪和姿态是说不出地优雅得体：“见过长公主，见过夫人。”

　　厅首的两个中年妇人皆是婉然一笑，相相看了眼儿，齐阳长公主抿着唇和声说道：“快快平身吧。”她细细端着章玥颐好一下，方才转头对柳氏说道：“玥颐这孩子，出落得愈发标致了，仙姿玉色，当真称得上京城第一贵女，从容稳重，不失大家风范，本宫看着真是喜欢。”

　　柳氏谦逊地笑着，章玥颐已微微屈膝，又是一福，说道：“长公主缪赞，静阳妹妹那才是倾城之色呢，有妹妹在，玥颐有何颜色诩为第一贵女。”

　　“瞧你谦虚的。”齐阳长公主笑了笑，不作在意，随即将目光移向章玥颐身后两名年轻的小姐，似是思忖了一下，出言道：“可是晋国公和何尚书家的千金？”

　　沈韶眉与何雪晴双双回道：“是。”

　　“本宫虽然常居京城，但是深居简出，除了进宫陪伴太后，平日里不是在王府便是深居于公主府，竟有好些年没见着这些世家的女儿，可都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齐阳长公主莞尔道，眉目柔和，言语温婉，虽是自称本宫，可却是一点儿长公主架子也没有。

　　“可不是吗，一转眼儿就都长到了需要咱们这些做娘的为她们操心婚事的年纪了。”右相夫人笑着道，“上次见静阳郡主已是三年前了，今儿一见，我险些没能认得出来呢。”

　　提到静阳郡主，章玥颐眸光一闪，正要开口，却听到一道似是充满了活力，俏皮十分的声音：“那夫人觉得本郡主小时候生得好看，还是现在更好看啊？”

　　语气间便充满了俏皮的气息，吊儿郎当的，没个正经，一点名门贵女的气质都没有。这一听，除了那个混世小魔女静阳郡主还能有谁！

　　章玥颐转头寻声望过去，只见一名碧衣女子从菊花纹绣屏风后面蹦出来……对，是蹦。因还未行过笈礼，她的发髻与她们有所不同，双刀髻上只有两颗镶玉桃色珠花，脸额粉嫩盈润，星眸挺鼻，樱唇微微往上扬，带着一股自信凌人的傲气，尤其眉心间别出心裁地纹着三道桃花钿，竟是说不出的明艳动人，仿佛多看两眼便会被她勾心摄魂。

　　尽管章玥颐非常讨厌她，可是也不得不承认，静阳郡主生得很漂亮，甚至比起她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静阳郡主的手中执着一柄青色的长剑，与腰间别着的一块青玉相得益彰，更映衬出了她清爽俏皮的气质。瞧见她手中执着的长剑，章玥颐眸色一冷，心里极是不悦，相府何等尊贵庄严的地方，岂能容她持剑相入，何况还是当着长辈的面……还真是一点儿长进都没有！半点姑娘家的礼数也不识！

　　“曦儿，不得无礼！”齐阳长公主轻声喝道，面色微恼，“母亲跟你说过多少回了，怎么就是不听！”

　　静阳郡主挑挑眉梢，撅着小嘴语不着调地“哦”了句，神色似是不屑，跨着大步而来，颇有几分飒爽英姿的气势，步履仪表却毫无姑娘家温婉妍态可言。

　　“小女娇纵惯了，从小便是没个正经的性子，夫人莫要见怪。”齐阳长公主赔笑道。

　　柳氏显然是被静阳郡主方才那一问给问愣了一下，听得长公主呵斥了她的失礼，方道：“郡主问得也没错……自然是现在更加好看了，也越来越有将门风范，甘陵王骁勇善战，一代名将，自然是虎父无犬女。”

　　她这弦外之音很是委婉，不仔细斟酌还听不出来。然章玥颐等三个却是暗暗生笑，待静阳郡主走近，她们三人很是整齐地施了一礼，嘴边喊道：“见过郡主。”然，三人行的却皆是平辈之礼，不过看上去也是极尽礼数的。

　　她们心中一致想道，若是这是个聪明识趣又稍稍懂得礼数之人，定会给她们回一个礼。虽然她们心知这个不聪明不识趣不懂礼数的刁蛮郡主是绝不会给她们回礼的。

　　怎料那静阳郡主似是没有察觉她们所行的是平辈礼一样，面色傲然，径直地越过她们三人走过去，主子味儿十足地道：“免礼吧！”

　　“……”三人互相看了眼儿彼此，恨恨咬了咬牙。

　　她们所行之平辈礼，何须她多言免礼！可她偏偏一副高高在上的主子气势！偏偏她们又都无从挑刺儿，一个享有公主荣誉和权力的郡主，她们行礼请安也是份内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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