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重逢

　　城中的吸血妖怪居然是晏晏的父亲晏郁声。

　　晏郁声通过董势骗来晏晏，绕了老大一圈，这种为达目的不惜绕弯路的做派倒是很像他。

　　之后，董势接回了毫发无损的老婆儿子，绑架只是幌子，晏郁声并不想害死任何人。

　　两年前的六月，在朝廷身处高位的晏郁声卷入党争纠纷，受敌对势力的迫害，最终落得生死不明。

　　惨遭私刑后，奄奄一息的他被活埋于京城郊外的一个乱葬岗中，仇家试图给他划上一个死无全尸的句号。他当时就剩下半口气，被麻袋胡乱包裹着，在满是尸臭和腐烂气味的泥土下苟且了整整两日，最后被一个半夜上乱坟岗盗取器官的黑医救出。

　　土下的两日里，他浑身上下爬满吸血虫，最后血被吸干只剩下一句空壳，可他没有死，因为鞋底藏着那块名为婵娟的玉佩。

　　传说中这对稀世玉佩一直藏于南诏大理洱海的湖底古刹中，后来被人盗走便再也找不到其踪迹，晏郁声也说不清它是如何跑到自己鞋底去的，只知道有人想救他一命。

　　他是个深信迷信的人，认定了这南诏古国的玉佩大有文章，在黑医家稍作恢复后便急急忙忙准备南下归还玉佩并一探究竟。

　　走之前，他对黑医说，我这条命是你救的，等宫里风云再变之日，我晏某重整旗鼓，定当上门重谢。

　　那黑医也不是省油的灯，当即写下五百两白银的欠条，逼他咬破手指印上血印，一式两份，一人一张。

　　因为身体虚弱，他一路走一路歇，那块玉佩如同一块护身符，保他在去年八月终于抵达了大理。

　　晏郁声立即找了当地熟悉水性的白族小伙带他潜入湖底，那里果真有间破败的古刹，完璧归赵之时，古刹中老僧依旧在打坐念经，并没有同他说一句话。他回了大理城安心住下，待身体状况稍好些便又下到湖底想求仙问道，来回数次，可那老僧一句话也没和他说过。

　　可能是离了婵娟玉佩，又或许是长时间奔波，晏郁声的身体越来越差。一日驿馆里来了个佤族巫师，一见晏郁声便开始手舞足蹈念念有词，他找来驿馆老板当翻译，才勉强听出个大概——你如今已是气血散尽，活不过五日。

　　受那佤族巫师点拨，晏郁声找到了个续命良方——喝人血。

　　于是，他白天潜入湖底傻等着那老僧指点，夜里浮出水面，专挑城郊落单无还手之力的老人小孩，击晕后割破他们的手腕吸血。因为仍留着一丝良心，他每次匆匆喝下几口，便用布条胡乱帮他们包住伤口，并未害死任何一人。

　　从那时起，大理城里便出现了穿着深色斗篷吸血妖怪的传闻。

　　晏郁声身体虚，说了一会儿便佝下身咳嗽起来，晏晏把他扶到墙角坐下，心里一时不知该激动还是害怕。

　　总之，她与父亲重逢的喜悦都被他的经历和眼前的现实给冲得一干二净。

　　脑袋中的疑问多如牛毛，晏晏挑了个最简单的问，“爹，去年十月在洱海湖底把我脑袋打破的是你？”

　　晏郁声惨淡一笑，“丫头，那天你一身奇怪的装束，又蒙着脸，一来就要拿走玉佩，我一心急......”

　　他说不下去，晏晏看在眼里，笑道，“爹，我现在好得很。”

　　说完她又狠狠敲了几下左后脑勺，“看，一点儿事都没有。”

　　******

　　那时的晏晏一心想为蒋睿谋到宝物，她全副武装潜入湖底，见那老僧不言不语地坐着，便小心翼翼将玉佩揣进兜里，只留了点路费，便把身上所有的银两都放在了古刹。

　　“大师，玉佩我先借去救人性命，这些银两您收下，待蒋伯父病愈我一定前来感谢，并把宝贝给您送回来！”

　　老僧还是不言不语，却微微点头。

　　“那就这么说定啦！”晏晏咧嘴朝他笑笑，脚一蹬地纵身离开湖底，朝水面游去。

　　她还没来得及离开，却从身后被人砸中了脑袋。

　　晏晏两眼发黑，只记得那是个穿着深色斗篷的怪物，她下意识顺着水流的反作用力朝那怪物蹬去，它似乎弱得很，一下子弹到几米开外，晏晏护紧了口袋里的玉佩，咬紧牙关游出了水面。

　　一幅幅凌乱的画面就像散落的玻璃珠，在找到绳索后哗啦一下就串连起来了。

　　那日晏郁声又去了湖底找老僧，却发现她要偷走玉佩，情急之下用湖底的岩石袭击，奈何自己身体虚弱，并没有阻止成功。待他悄悄跟在后面上岸后，才发现那不速之客竟然是自己的女儿，本想跟上，一眨眼竟失去了女儿的踪迹。

　　两人沉默了许久，晏晏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道，“爹，你现在......是不是离不开那块玉佩？”

　　本想问，现在是不是没了玉佩你就会死掉，话都到嘴边还是改了说辞。

　　见他不回答，晏晏又急着说，“我这就去京城，把玉佩要回来给您治病！”

　　晏郁声挤出一丝苦笑拦住她，“生死有命，我偷来了两年光景苟活，到头发现其实根本没有任何意义，可晏晏你不一样......”

　　以前的晏郁声总是把仕途放在第一位，就算沦落到那样的下场也拼死想着续上一命，只要有一口气都得留着回到京城从头再来。

　　那时候在大理丢了玉佩，湖底老僧在三日后圆寂，他没了续/命之物，又找不到女儿的踪迹，只得辗转北上返京。开始还有力气对老弱下手喝血，可身体状况一天不如一天，等到江安城时已经入冬，他又大病一场，行程只得暂时搁置，勉强留在江安城。

　　暮春时节，武馆的总教头出现在晏郁声眼前，告诉他自己正训练着能神不知鬼不觉取血的“武器”，只要晏郁声答应在朝中重整旗鼓后能他分杯羹，便可以源源不断地为之提供鲜血。

　　晏郁声命悬一线，迅速答应下这个条件，于是便有了武馆少年在祥福医馆犯下的那些罪。

　　隔近了看女儿，晏郁声有些恍惚，就算再两眼昏花，他也注意到晏晏袖子下隐隐带着灼伤疤痕的手腕，而她的脸更是......晏郁声想到这，心如绞痛，喉咙里也哽得难受。

　　如果说当时在大理被佤族巫师迷惑伤人喝血是他糊涂之下的小失误，与武馆总教头定下的契约则是他犯下的滔天大罪。

　　这些日他一直躲在武馆中，那晚景安二人夜闯高阁时他便在暗处偷偷观察，当听到景安喊出晏晏名字的那一刻，晏郁声如同一个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人终于失足掉进了冰窟中，深渊里寒冷刺骨，绝望得不见天日。

　　女儿如今在平安谷和景安着手查起因他而起的案子，晏郁声心中又痛苦又愧疚，觉得命已至此不如向女儿坦白，于是这才想到威胁董势这样的下策找她过来。

　　看到宝贝女儿如今这副模样，晏郁声苦笑认命，报应来得如此之快，而且落到了女儿的身上，一瞬间，他执着了多年的雄心壮志全都灰飞烟灭。

　　“爹，那武馆的总教头现在何处？”

　　晏郁声摇摇头，“见你们撞破了他的老巢，早就抛下我和那几个少年逃之夭夭了。”

　　线索又断了，晏晏无奈，便转头去宽慰晏郁声，“爹，我这就带你去平安谷养病，谷主景大夫人很好，你肯定会没事的，今天晚点我就动身去京城，找睿哥要回玉佩......”

　　“睿哥？你是说，蒋......睿？”

　　她还在自顾自地安排，晏郁声突然瞪圆了眼睛，呼吸急促起来，“你是说，那玉佩在蒋睿手上？”

　　晏晏点点头，老实交代道，“蒋伯父的眼疾加重，睿哥说只有金轮婵娟能治好伯父的病，您失踪后睿哥一直帮着我打听您的下落，我想着有机会一定要帮帮他们家。”

　　自己一口一个睿哥，晏晏说着说着又怕她爹说女大不中留，飞快看了眼他的反应。

　　哪知晏郁声已经瘫坐在那，半晌，才木然地喃喃自语，“真是作孽，真是作孽啊......”

　　******

　　一弯新月爬上山头，平安谷中夜色静谧，丁香阁立住进了新的病人，他正对着月亮沉默不语，偶尔含糊地重复着，“作孽啊，作孽啊......”

　　晏晏喂他喝了安神汤，又陪他一块儿在窗前坐了会儿，夜里空气渐凉，她这才搀着他去睡觉。

　　轻手轻脚关上卧房的门，月光下的走廊里如同水银泻地，晏晏无心看这番美景，照顾失心疯的父亲比她想象中还要艰难，重逢的喜悦并没有持续多久，父亲在自己面前突然发疯，诸事都压得她喘不过气。

　　湖边凉亭里坐着一个人正在翻阅医书，晏晏定睛一看，是谷主景泰来。

　　她走过去，“谷主，我爹的事，谢谢您了。”

　　景泰来笑着招呼她在一旁坐下，“你爹睡下了？”

　　晏晏点点头，想了想又问，“谷主，你说，我爹还能清醒吗？”

　　“你爹连续遭受了很多刺激，才突然患上失心疯的，”谷主回答，“不过你放心，你爹身体底子好，经过精心调养定能得到好转。”

　　晏晏松了一口气，“谢谢谷主，你救了我，现在又要救我爹......”

　　景泰来慢慢将面前的卷轴合上，“想当年，我和你爹共事之时你还没出生，那会儿他刚考取功名，从老家来到京城，在户部谋了个差事，他意气风发，对时局见解独到，仕途一直很顺，后来，宫中越来越多人开始拉拢追随他。”

　　“您以前就认识我爹？”晏晏惊。

　　谷主点点头，目光看向远方，似乎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从前我在太医院做事，你爹位高权重，与他不过是点头之交。”

　　“那您救我也是......”

　　谷主摇摇头，慈祥地看着晏晏，“直到昨日你背着你爹到谷中向我求救，我才知道你原来是晏郁声的女儿。”

　　“......”晏晏呆在那，心中感叹世界之小。

　　“朝中险恶，你爹如此精明之人最后都自身难保，这么看来，当时你遇到的那场火灾说不定也是预谋中的一环，晏晏，你要多加小心。”

　　谷主说完便离开凉亭，留下晏晏一人坐在那绞尽脑汁想着他话中的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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