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特殊时代
“我的贵人是你。”付春生在出离兴奋的三娥面前反倒表现得十分淡定,他说完就转身回到院子里,继续和泥砌院墙。若不是他一直记着三娥当年对他不要放弃读书的嘱咐,这种好机会就不可能轮到他的头上,没想到冥冥中他生命里的每一次重大决定都是受她影响形成的。
付春生去的是中国人民航空学院的飞行员专业,从那里出来的人将来都是航空事业的中流砥柱,等将来飞机这种民用交通工具普及之后,哇塞,三娥兴奋不已,那岂不就是二十世纪末期的‘冲上云霄’嘛,各位机长都帅出了360度全方位无死角立体声新高度。就凭付春生这种颜值,再成熟个十几二十年绝对不输哦。
这么一想呢,三娥看着付春生的眼神儿就顺其自然地朝着花痴的方向靠拢了过去,恰逢付春生回头迎上了这种吃果果迷妹的目光,倒是他的脸上瞬间就红了起来,“这里冷,你去屋里吧。”
“哦。”三娥应了一声,脚下却一时半会儿没有挪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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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志铿被抓了这个事儿在食品厂里也算是小快人心,讨厌他的人可真不少,而且一旦涉及到刑事犯罪被判刑,那特供车间里还能空出来一个肥差,多少人眼睛都紧紧盯着呢。
因为害怕受到牵连,姚文友近日来也非常低调老实,小心翼翼,毕竟他是亲叔叔,以前都当姚志铿是亲儿子养着的,现在他有了自己的亲儿子,那这个侄子的事差不多就可以了,只要不被牵连进来,丢卒保车的事儿他倒是做得出来的。
林红霞因为涉嫌作伪证被公安传唤了几次,她充分发挥了一个无知妇女的惯用伎俩和演技给搪塞过去了,只是被厂里批评教育了一番便不了了之了。
无论任何人的作恶和使绊都无法阻止时代车轮的前进脚步,一九六五年就这样从破旧的日历上匆匆翻过,一九六六年到来了。
三娥第一次真实嗅到那个特殊时代的气息是源于她发现胡同口的那个公厕后身化粪池的掏粪工人换成了宽城中学的一位语文老师,这位名叫陈令钊的四十多岁男教师是胡同里老王家三闺女的班主任老师,平时待人和善,对学生非常负责,经常利用下班时间到学生家里家访和辅导功课。
宽城的冬天还没有完全过去,凌晨三四点钟便上岗的掏粪工面对的是结了冻的化粪池。这种情况用长柄勺淘舀已经不起作用了,需要整个人跳到结冰的池子里先用铁镐将冻硬的污秽之物刨开挖松,之后才能弄到推车里拉走。
虽说革命工作不分贵贱和高下,且有时传祥这样的全国劳模做榜样,但让一个平时穿戴整齐站在讲台上侃侃而谈“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之类意境的文学热爱着跳进粪坑里掏粪,思想上难免出现巨大的违和感,当事人承受的心理落差可想而知。
据说这位陈令钊老师的罪名是‘□□集团骨干’,他平时喜欢写一些文章,经常向宽城日报投稿,大概就是这些文章里的某些内容受到了歪曲和断章起义,于是就得出了这么个莫须有的结论来。当时他不仅需要完成比别人多一截的劳动任务,还被组织隔离审查,不允许和家人团聚甚至交流。
有时身体上受些苦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精神上的孤独和折磨,在他最艰难的时候,全世界都欠他一个公平的时候,连最亲爱的家人都不能陪伴在他身边,昔日的学生也都绕着他走,这又是怎样的痛苦。
于是三娥有次特意趁着三点多天还不亮起来倒痰盂,她带了一颗新鲜的小西红柿和一块大口罩偷偷塞给陈令钊,不敢跟他有过多的交流,只能匆匆说一句‘要坚持住啊,总有一天你会得到公正的。’
对方死寂暗沉的眼睛里闪出一丝不易察觉的亮光,他左右看了看将东西塞进衣服口袋里,随后赶紧朝三娥摆摆手示意她尽快离开,就又佝偻着背开始重复枯燥的劳动姿势。三娥转身离去时眼底不知不觉就泛起了泪花,从前她也只是从书上和网络上对这个时代了解了一点皮毛,亲见竟然是如此的令人扼腕。
作为一个普通人,三娥知道自己能做的事情实在太有限了,那股疯狂的浪潮并不是她一颗小石子所能阻拦的,唯一可以做的也无是非利用有限的热量尽量去温暖周围被席卷到漩涡中的那些人,鼓励他们活下去等待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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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学习,我这脑袋都快塞爆炸了。”孙继卉拉着况三娥坐在食品厂礼堂的后排,用手掩着绵延不断的呵欠。
三娥拍了拍她的手,用眼神示意她赶紧端正坐好,当初进厂培训的时候可总是孙继卉帮三娥驱赶瞌睡虫,现在的情况完全都反过来了。
“你是不是说过你爷爷是富农啊?”三娥偷偷跟孙继卉耳语,“我看现在这形势挺严峻的,你可要提醒你爸妈凡事多留心些,千万别让那些别有用心的人抓住了把柄。”
孙继卉惊讶地回了她一个‘不会吧,那么严重吗’的眼神,好像整个人也瞬间清醒了不少,两年无忧无虑的工人生活让孙继卉开朗了很多,不像刚刚进厂时候那样畏畏缩缩,这也跟三娥的影响有很大关系。可三娥知道,情况很快就不同了,大大咧咧固然没错,但粗中要带细才行。
礼堂里又陆陆续续有人进来,孙继卉用胳膊碰了碰三娥又朝门口努努嘴,三娥顺着指引一回头就看到林红霞傲娇地腆着个刚刚显怀的小肚子走了进来,还有拍马屁的给她让了个靠边的座位。
孙继卉趴在三娥耳畔,“看吧,怀上亲的了,要不是看在她是个有身子的人的份儿上,公安说不定就给她定个包庇罪呢!”
这林红霞也真是够可以的了,不过二十五六的年纪,就已经嫁过两个男人,生养第三个孩子了。想到这,三娥心悸地摇摇头,真恐怖,这可不是她想要的生活。
这种学习自然比较无聊,有的女工带着毛线活儿过来边织边听讲还挨了领导的点名批评,吓得躲在后头嗑瓜子儿的几个也赶紧收了声。从前这种事儿可是从来都没发生过的,真有点儿山雨欲来的架势。最近三娥去石师傅家里走动,总感觉卢坚老师的心情也不是很好,眉心总是纠缠出一个死结,看着让人担心。
凡事都是如此,当你走过那片泥塘再回首看的时候,可能觉得一切不过尔尔,再苦再难也有过去的一天,但当你置身其中的时候,整日与污泥为伴,看不见天日也望不到出路,那种深陷的绝望是很难抵挡的。所以,注定要有些人会永远地沉陷在淤泥里,成了时代的牺牲品,让人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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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教授真的去世了?!”顾锦瑟对丈夫带回来的消息震惊不已,一勺忘记吹凉的粥喂进小弦子的嘴里,孩子烫得哇地一声哭出来。
卢坚仍旧神色悲伤,他点点头,从牙缝中挤出一句,“那帮疯子,真的疯了!”
“不说这些了,三娥难得过来吃饭,你们年轻人在一起聊点儿高兴的。”石师傅见气氛沉重赶紧发声圆场,“三娥,再过一个多月又是厂里的技改大赛了,你今年有没有什么好的想法?”
舒教授应该就是那位著名的大作家吧,曾经担任过文联主席以及作协主席的,若不是因为他去世了,说不定两年之后的诺贝尔文学奖就与川端康成没什么关系了。真是太可惜了,三娥隐约记得上一世自己从网络上了解到的情况是这位文学巨匠因为不忍受辱自沉于北京太平湖,但她不记得具体的日期,没想到居然是在WG开始的第一个年头。
“三娥?你没有不舒服吧?”石师傅摸了摸她的额头,神色关切。
“哦,我没事。”三娥掩饰地朝最里扒饭,半碗高粱米粥很快就见底了,“卢老师,有些话您可只能在家里说说,在外头可千万别意气用事,这种情况也不会一直持续下去的,等一切都过去就好了……”三娥心里头着急,她觉得自己劝解人的功力实在上不了台面,又十分担心卢坚清傲的个性给他自己甚至整个家庭惹来麻烦。
“那个……技改大赛……您刚说什么来着?”三娥这才回过神儿,想起石师傅刚刚那句话里的关键词,可惜整句话的内容她完全没走心。石师傅叹息,“算了吧,我看今年这技改大赛弄不弄都两说呢,负责这事儿的赵科长前几天被带走审查了……”
这下大家都不说话了,只有小弦子奶声奶气地呜呜哇哇讲着童音,除了不谙世事的孩童,每个人的心里都蒙上了一层阴影。
当当当,三娥,在家吗——
三娥听见隔壁自家院门的敲门声,赶忙跑出去看看究竟。
“梅子,栓子,你们怎么来了?”门口站着一双穿着时下流行军装的姐弟俩,手里捧着火红的小册子,一脸的亢奋和自豪,看得三娥心生惧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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