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李姐和陈逸搭档了两天,这两天里,她心惊胆战上下班,走在路上三步一回头,一点风吹草动都不放过。
但一直到周五,那个被停药的男人没有再出现。夜里,也再没有人来撬陈逸宿舍的门锁。
一切恢复平静,日子按部就班进行着,既没有大风,也没有小浪。
周五这天中午,陈逸吃完午饭回来,同事小方给她开门,看着她进来后,突然问:“陈姐,你最近是有啥开心事儿吗?”
陈逸取下挂在门后的白大褂,往身上一拢,有些奇怪地问:“怎么这么说?”
小方嘿嘿笑了两声,“我也说不上来,就觉得你心情挺好的。”
在他看来,陈逸虽然跟同事们关系处得并不差,但一直是那种冷冷淡淡、清高孤傲的性子,即使她时常会对患者和同事保持微笑,但那种笑是很表面的,没有灵魂的。
而最近两天一起搭档,虽然她表面上看起来还是那副模样,脸上挂着不咸不淡的微笑,但小方就觉得,跟平时有点不一样。
陈逸笑了一下,“也没什么事,可能是马上到我轮休了,心情有点激动吧。”
小方点点头,“也是哈,我们都是四天一个班,只有陈姐你是五天一个班,明天还要帮人替个早班,好不容易休息一回,是该激动一下。”
陈逸穿好白大褂,落座在办公桌前。
眼下没病人,按照往常惯例来说,下午2点到5点这段时间,是人最少的时候,一般不超过5个,工作量很轻松,小方也比较放松随意,掏出手机在一边看新闻。
陈逸简单翻了一遍今天的病历记录本,发现一处填写不规范的地方,医师落款是小方的名字。她回头看一眼正翘着二郎腿滑动手机屏幕的人,轻声道:“小方,你来看下上午这条记录。”
“哎。”小方坐在滑椅上,脚下一蹬,滑到陈逸旁边。
是个小失误,他一时手快记错了,原本是个不大的事,改过来就好了,但他总觉得被陈逸当场揪出,面子上有些挂不住。
改完后,他又滑到原位置上,打开微信刷朋友圈。
不知看到什么,他突然眼前一亮,“哟”了一声,“杨姐可真是潇洒哈,一家人又出去旅游了,朋友圈都被她的小视频刷屏了。”
陈逸阖上记录本,掏出手机看一眼时间,也打开了自己的微信。
她其实很少用社交软件。读大学那会儿微信刚刚流行起来,她用了一阵,还是觉得电话和短信最直接便捷。之后,只有在跟一些爱用微信的同学、朋友联系时,才偶尔打开软件。她朋友圈里仅有的几条内容,全是转发的医疗相关新闻,还都至少是两年以前的。
为此,她不止一次被余笙笙嘲笑是个“跟不上时代潮流的老顽固”。
她之所以最近重新使用起微信,是因为彤彤。
无意中发现了一个儿童心理健康公众号,是位专业儿童心理医师所管理的,会定时推送一些很有用的心理知识。加了关注后,她每天会登陆微信看看。
正浏览着今天的推送内容,忽听小方又“哟”一声叫起来。
陈逸回头看他,“怎么了?”
小方激动起身,把手机递到陈逸面前,“陈姐你看,杨姐家又换新车了,牛啊我的大姐夫,都开得起奥迪了。”
上周给陈逸介绍对象被拒后,杨姐见着她的面,都有点不大乐意打招呼。而陈逸也对这些照片不感兴趣,但小方手机都递到她眼前了,她也就看了一眼手机上显示出的照片。
照片里,杨姐穿着一身波西米亚风格的红色大长裙,脸上戴着墨镜,左手搭在一辆黑色轿车的副驾驶窗上,摆出一个眺望远方的pose。
看完,陈逸别过脸,小方也回到自己位置上,继续嘀咕:“杨姐这都是去哪儿玩了,打扮这么隆重,就是身后的景色有点跟不上啊!”
陈逸不予置评,继续浏览推送内容。
***
下午五点的时候,薛山如期而至,他服完药离开时,冲陈逸示意了下手机。
陈逸打开手机,看到一条未读信息,问明天什么时候来卫生院接她合适?
先前她有问过薛山周六晚上的活动地点和内容,薛山说在大峰山,挨着北山村比较近的一座小山上,在曲木沙依的堂哥家,有一场彝家风味的篝火晚宴。
陈逸笑了一下,敲着手机回复:四点半左右吧,麻烦了。
第二天下早班后,陈逸回宿舍换上白T恤和牛仔裤,拎着两个大袋子出门,薛山已经等在卫生院对面的马路边。
他一身黑衣黑裤,侧坐在一辆黑色摩托上,面朝卫生院这边,见陈逸走出来,快步上前接过她手里的东西。
拎起来蛮重的两大袋东西被他接过去后,陈逸揉了揉被勒红的手指,问他:“什么时候来的?”
薛山说:“你刚下班那会儿。”
陈逸看看他,“提前服过药了吗?”
薛山点头。
看了一眼停在前面的摩托,陈逸问:“新买的车?”
薛山又点点头,“拖熟人拿的二手车。”
陈逸笑了一下,“骑车是要方便一些,走吧。”
薛山走在前面,一手拎一袋,走得很轻松,陈逸在他身后跟着,目光落向他稳健的步伐、宽阔的后背。
东西有点多,车尾箱放不下,陈逸一手抓住座位下的支架,一手抱着另一袋东西,小心翼翼坐着。
薛山从后视镜里看一眼她的样子,轻笑一声,“其实什么都不用买,以后别这么客气了。”
犹豫一下,陈逸“嗯”了一声。
薛山骑车很稳,在平地乡道上骑了十来分钟,又骑上山路小道,一连在山路上拐了几个弯,车停在一户农院前。
院子的大门是木制的,门檐上盖了一层谷草。里面是两层白墙小楼,跟雅里乡大部分房屋建筑风格类似,院子四周围了一圈篱笆,篱笆上爬了满绿色藤蔓植物。
来的路上,陈逸沿途打量过一番。这片山上仅有两三户人家,每一户的房屋格局差别不大,均隐在苍翠繁茂的桉树林里。
周围是高低错落的水田,山林间偶闻一两声鸟啼。
这里给人一种不同寻常的安宁感。
听到摩托车的轰鸣声,最先从屋子里出来的是彤彤。她趴在篱笆栏边,伸长脖子望向外面,看到摩托车后,欣喜地拉开院门。
屋子里紧跟着出来三个人,笑呵呵地停在院门边,好整以暇看着门外的人。
薛山拎出车尾箱的袋子,又一把接过陈逸怀里的,正要领着她进门,被门口的人拦住。
方青野拄着拐杖,一脸坏笑:“进门要喝酒哦。”
同时,曲木沙依把一碗酒递到陈逸面前,笑眯眯地,“陈医生,这是咱们彝家人的风俗,进门干一杯,大家是朋友。”
陈逸看着面前快赶上自己脸大小的敞口酒碗,一时哭笑不得。
她上一次喝酒,还是三年前大学毕业聚餐的时候,禁不住班干部的煽情互动,喝下一小瓶啤酒,结果头疼了两天。
眼前这可是白酒,一大碗白酒。她喝下去的话,恐怕得躺个三天三夜。
彝族同胞的热情好客她是有所耳闻的,实在不好抚了人家的美意,陈逸咬咬牙,伸手接过酒碗。
所有人都一瞬不移地盯着她看。她深呼吸一口,仰头喝下。
但刚一入口,她就发觉不对了——这酒没味儿?
她放下酒碗,迎接她的是这群人计划成功后的满脸洋洋笑意。
她擦了擦嘴边的“酒”,扑哧一声笑出来。
方青野冲她竖起大拇指,“好样的陈医生!女中豪杰啊!”
曲木沙依也大笑着符附和:“看不出来,陈医生喝酒这么豪爽呢,这个朋友交得值!”
他俩身边一直默默站着的,穿彝族服装的男子也对陈逸竖了下大拇指,“姑娘厉害!”
这下陈逸是真的哭笑不得。
彤彤也一脸笑嘻嘻看着她,只有薛山,由始至终一言不发,甚至在刚刚她被逼喝酒时,也没有站出来挡一下。
陈逸转眸看他,对上他眼里藏不住的笑意,冷声问:“你们合伙的?”
像是做了错事被大人揪出的孩子,薛山瞬间收住脸上的笑,“......生气了?”
薛山这幅表情把陈逸逗乐了,她没忍住,故作生气的姿态彻底垮掉,轻笑出声。
***
夜幕近黑的时候,院子中央架起了烧烤架。
陈逸和曲木沙依在厨房准备食材,院子里男人们也在分工忙活着。
曲木沙依的堂哥阿布阿都,负责劈柴,晚间搭篝火堆要用的;薛山蹲在烤架边,使劲摇着蒲扇,把烤架下放置的木炭扇得火星子四冒。
方青野腿脚不便,像大爷似得躺在院子里的藤椅上,手里也摇了一把蒲扇。山里夜蚊子多,他时不时举起蒲扇往腿上一拍,嘴里咕哝:“敢吸你方爷爷的血,活腻了。”
小姑娘抱着她的小熊玩偶,一会儿看看劈柴的阿布阿都,一会儿看看卖力生火的薛山,一会儿又踱步进厨房,瞅瞅手忙脚乱的曲木沙依和淡定切菜的陈逸。
一切准备妥当,几人依次落在在烤架周围的小板凳上,烧烤宴开始。
为了迎接客人,阿布阿都专门宰了家里一头乳猪,新鲜肥美的乳猪肉拌了酱料后烤在炭火上,发出“滋滋”的响声,油水直冒,香味扑鼻,让人胃口大开。
夏夜,微风习习,空旷的农家院坝里,一群人吃吃喝喝、有说有笑。
兴起之时,阿布阿都唱起了祝酒歌。他声音雄厚辽阔,配着特殊发音的彝语,有种特别的韵味。
陈逸从来没吃过乳猪肉,起初有些不太适应,但无奈味道太过诱人,她一连吃下几块后,被腻住了。
薛山坐在她右边,察觉到她细微的表情,放下碗筷,轻声问:“噎住了?”
陈逸摇摇头,“腻着了。”
阿布阿都拿出了家里自酿的米酒,度数不高,很是甘甜。陈逸面前有一小碗,她没怎么碰,怕喝醉,但眼下突然觉得还是这个东西最解腻,顾不得其他,端起酒碗喝下一大口。
薛山看她喝得急,忙道:“慢点喝,别呛着了。”
大半碗米酒下肚,腻是解了,但脸上立刻火辣辣的,整个身体像被火烤着一样。
薛山起身进屋。
坐在陈逸左边的曲木沙依见到她一口闷的架势,忙凑过来,笑眯眯道:“陈医生,怎么自己就干了,要跟大家一起喝呀!”
陈逸冲她罢罢手,“我酒量不好,一会儿醉了让你们看笑话。”
曲木沙依觉得无所谓,喝酒就是要喝得开心,高声道:“怕什么,喝醉了有山哥送你回去呢!”
方青野立刻附和:“对对对,好不容易出来玩一趟,来吧,大家一起走一个!”
看大家都兴致颇高地端起酒碗,陈逸再一咬牙,也端起碗来,正要伸到前面去跟大家碰杯,忽然手上一空,酒被人拎走了。
她转过脸去,薛山手里正拿着她的酒碗。
屋檐下的灯光从他身后照过来,他整个人逆在光影里,黑黢黢一团,根本看不清容貌。
陈逸眨了眨眼,冲他笑,“怎么?”
薛山落好座,把盛着温开水的玻璃杯递到陈逸手中,低声说:“喝这个吧。”
方青野看到了,忍不住起哄:“哎哟我的小山哥哥,我也有点渴,帮我倒杯水呗?”
薛山扫他一眼,“喝你的酒。”
方青野还想说什么,被曲木沙依瞪了一眼,乖乖闭嘴。
陈逸低头看着手里的杯子,半晌,端起喝下一口。温温的、甜甜的,应该是加了蜂蜜。
她食量不大,几块肉加少量蔬菜就饱了,不再进食,专心致力于帮其他几个还在喝酒的人服务。
烤小肠、烤土豆、烤茄子、烤韭菜,开始掌握不好窍门,但渐渐熟练起来,烤出来的成品火候刚好、香脆可口,受到在座各位一致好评。
彤彤一直乖乖在薛山边上吃着菜、喝着牛奶,过了会儿也吃饱了,拉了拉薛山的胳膊,示意跟他换个位置。
她坐到陈逸身边,学着她的样子,给烤架上食材翻面、撒调味料,烤熟后,再小心翼翼夹到每个人碗中。
方青野接下一块土豆,一阵夸赞:“咱们彤彤好棒啊!真厉害!”
小姑娘抿着嘴笑,又去给曲木沙依夹菜。
曲木沙依越过陈逸,一把抱住小姑娘,在她脸上“吧唧”亲了一口。
小姑娘嫌弃地看看她,撸起袖子擦脸上的油。
众人大笑。
继续吃吃喝喝,方青野和曲木沙依开始划拳,谁输谁喝酒。方青野手气不好,一连输了十几把,薛山在边上看不下去,提醒曲木沙依要放放水,照顾下残疾人士。
方青野不屑一顾:“放什么水?小爷要凭本事拿下你!来继续!”
方青野又输了几把,仰头闷下一口又一口酒,曲木沙依直摇头,“野胖子,你就认输了吧!本姑娘可是划遍天下无敌手,你确定要跟我对战到天亮?你看你头都喝大了。”
方青野哪管这些,男人的骨气不能输!
“我头大是天生的,你不服气?小爷我出生可有9斤半,你能拿我咋地?”
“哈哈哈,原来你天生就是胖子啊!你还是个巨大儿!”曲木沙依大笑。
方青野不解:“啥是巨大儿?”
曲木沙依转头看向陈逸,“陈医生,你来给野胖子解释解释啥是巨大儿。”
陈逸笑了一下,还真就科普起知识来。
“用最简单通俗的话来讲,就是出生体重超过8斤的新生儿。”
方青野仔细听着,问:“那巨大儿是不是长大了就是胖子啊?”
陈逸轻笑出声,“这倒不是。”
小姑娘在边上专注听着陈逸讲话,方青野突然把话题转向了她,“那像彤彤这样的小个子,出生时也有可能是巨大儿咯?”
陈逸觉得好笑,“原则上是有可能。”
喝酒划拳的话题,渐渐就跑歪了,转向每个人出生时多重的问题上。
曲木沙依:“不记得诶,我马上打电话回家问下我妈!”说着就起身到一边打电话。
阿布阿都:“我阿爸阿妈说,我生下来时7斤3两。”
陈逸:“8斤2两。”
众人惊讶,方青野最不乐意:“凭什么呀!陈医生你也是巨大儿诶,怎么你这么瘦这么好看!”
他有些微醺,说起话来吐字开始不清。
陈逸没回应他,转眸看向身边的小姑娘,问薛山:“彤彤呢?”
薛山抿着唇,没有回答。因为他不知道。
陈逸抬眼看他,发现他的表情渐渐冷下去,好像提不起一点兴致参与这个话题。
就那么看着他半晌,薛山也抬眼,对上了她淡淡凝视的目光。
薛山说:“六七斤吧。”
听着他的声音,陈逸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她正要说什么,方青野又打了岔:“阿山,你喃?你出生时多少斤?应该比你弟弟重吧?”
问者无心,听者却无法释然回答。
陈逸最是疑惑:“你有个弟弟?”
薛山点头。
方青野补充:“是双胞胎弟弟呢!”
陈逸看着他,“双胞胎?”
薛山低着头,沉声道:“嗯。”
陈逸轻声说:“都没听你提起过。”
静默良久。
打完电话的曲木沙依回来了,急不可耐高声分享自己的消息:“我妈说我出生时有6斤8两!”
与她的嗓音同时钻进陈逸耳朵的,还有薛山低到不能再低沉的声音。
“过世了。”
(https://www.tyvxw.cc/ty30765/1467969.html)
1秒记住天意文学网:www.tyvxw.cc。手机版阅读网址:m.tyvx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