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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老板娘很快把薛山的米粉也端上来。

  男人吃饭,不讲究那么多条条框框,哧溜哧溜、两三口划拉下肚。

  两人都吃得满头大汗,但薛山吃完了,陈逸碗里还剩一小半。

  陈逸抬眼看了他面前的汤碗一眼,想叫他先走,不用等自己,话到嘴边又默默咽下肚。

  薛山的确没走,吃完后抽出餐巾纸擦了下嘴,继续看着陈逸吃。

  女孩子吃饭真的是慢,不过慢得还挺好看。

  陈逸在这不明意味的注视中终于吃完这顿饭,擦了嘴,叫来老板娘结账。

  这顿饭最后是薛山给的钱,陈逸没拧巴,谢过以后说下次她请。

  两人一起出店。

  这一小段路上,薛山忽然开口问她下周六有没有空。

  陈逸略感意外,“有什么事吗?”

  薛山解释说,前几天火把节,沙依在外地没有感受到节日氛围,正好她周末有休,打算过来看看大家,顺道玩一趟,就当是陪她补过一下节日,大家一起热闹热闹。

  彝族火把节是彝族同胞一年一度的大盛事,陈逸虽然不喜凑热闹,但也有所了解,据说传统的彝族火把节,是单身彝家姑娘和彝家小伙择偶、定情的重要日子。

  薛山邀请她一起。

  陈逸略想一下,歉然道:“我暂时确定不了,下周的工作排班表要周一才出来。”

  薛山忙说:“不急,你工作重要。”

  脚下步子不停,两人很快走到综合楼前,即将分道而行。

  陈逸侧过脸,看向逆光剪影里那一道轮廓分明的脸,“那我明天再给你答复。”

  感受着她那道依旧光明正大坦荡荡的目光,薛山沉声说:“好。”

  ***

  回到病房,护士正在挂最后一瓶药水。先前点滴走速有些慢,把输液架调高了些,眼下小护士个子有限,踮起脚来还有点够不着,方青野瘸着个腿在边上帮忙调高度。

  但输液架太过老旧,部分被锈蚀了,调节处卡顿比较严重,弄起来不是很容易。

  薛山走进去,对护士道:“麻烦了,我来吧。”

  闻言松了口气,小护士把药袋递给薛山,后者手一抬,轻松挂上。

  这个时间病房只有彤彤一人住院,薛山拖出凳子在床边坐下,方青野则大喇喇躺在旁边的病床上。

  他问薛山:“怎么吃个饭这么久?”

  薛山说:“等了一会儿。”

  病房里很安静,小姑娘乖乖躺在床上休息,两人有一搭没一搭闲聊。

  “你大嫂那个事怎么样了?”薛山问。

  “就那样吧,也没找我扯皮。”方青野漫不经心答。

  静了一下,方青野问:“沙依说下周要过来?”

  “嗯。”

  “这破地方有啥好玩的,成天喜欢往这钻。”方青野嘀咕:“你说沙依这妹子,咱俩也算是看着她长大的吧?以前那么柔柔弱弱一个小姑娘,没想到居然当起了警察,就是这脾气吧,越来越臭,见谁都跟欠她家米似的。”

  薛山低声笑起来,“那叫嫉恶如仇、除暴安良。”

  这是曲木沙依对自己的评价。

  方青野不以为然,笑道:“得了吧,就她那倔脾气,我看哪个男人不要命了敢把她娶回家。”

  他调整了下躺的姿势,好让腿更舒服一些,继续道:“禁毒大队里清一色的男人,我们沙依妹子作为唯一一朵小红花,竟然没人敢采,你说说,她是不是该反省下自己?”

  薛山轻笑着摇摇头。

  突然想到什么,方青野眼珠转得溜圆看向薛山:“哎对了,沙依不是要过来玩嘛,你把陈医生也叫上呗!”

  薛山没看他,眼神盯着蓝色的床单,“刚刚碰到,说了。”

  “啊?”方青野哈哈笑了两声,“要我说呢,你跟陈医生也真是有缘分,出门吃个饭都能碰到。”

  真是缘分么?不尽然吧。

  他本来打算去医院对面那家小饭馆随便吃点什么,结果刚出大楼,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进了旁边那家店。

  薛山没回应,方青野又问:“对了阿山,陈医生是不是新来的啊?我感觉以前来卫生院看病都没见过她。”

  认识这几天来,方青野终于得到一个机会好好打探一下陈逸情况,不想,薛山道:“没见过,是因为她一直在美|沙酮门诊工作吧。”

  “啥?”方青野嘴巴张得老大:“就、就你每天去吃药的那个门诊?”

  薛山点头。

  方青野感觉自己受到了一万点惊吓。

  哦哟哟,不得了!亏得他先前还一直担心,如果陈逸知道了薛山在戒毒期,会不会立刻把他三振出局。

  现在看来,自己是真TM瞎操心呐!

  ***

  下午五点刚过,薛山来了。

  两人目光相碰,陈逸轻轻笑了一下。

  他来到窗口前,像往常一样报出自己的编号,然后是核对信息、登记、交治疗费、服药。

  淡绿色液体下肚,口腔里还残留着微微的苦涩感,服药窗口旁放置了一台饮水机,他接了半杯水喝下。

  保安在一边守着,见他喝完扔掉一次性量杯,示意他张开嘴巴接受检查。

  这是为了防止前来服药的病人口含着美|沙酮离开,然后让其流到市面上。

  从前出现过这种情况,一些患者带着这种企图,通过口含的方式往外界运送美|沙酮,随后装在瓶内向他人出售。

  保安检查完,让薛山开口说句话,这也是检查确保的措施之一。

  他从容说了一句:“谢谢。”

  转过脸对一扇玻璃之隔的陈逸点了下头,他离开门诊。

  陈逸静静凝望着他的背影片刻,低头继续工作。

  她翻开病人登记本,看到他的名字。

  薛山。

  这个男人,就像山一样矗立于尘世,深沉而厚重,带着不可撼动的意志力。

  他很普通、平凡,甚至遭他人唾弃诟病,但陈逸觉得,他是一个高贵的人。

  优于别人,并不高贵,真正的高贵,是优于自己。

  过去的自己。

  ***

  当夜,陈逸下班后,看到了早上那个被停药的男人。

  昏暗的路灯下,他蹲在马路对面一家小卖店门口抽烟,看见两名医生出来后,眼神一直紧跟着她们。

  李姐浑然未知,陈逸小声提醒了她。

  不提醒还好,一提醒李姐立刻吓得浑身汗毛起立,“他要干嘛?不会是想找我们麻烦吧?”

  李姐家住镇上,按照平日的习惯,她更喜欢抄捷径绕一段小路回家。

  但眼下,她一点也不敢挪动步子了。

  陈逸拉住她的胳膊,尽力稳定她的情绪:“别急,先去我宿舍待一会,打电话让你家里人来接一下。”

  李姐连连点头:“好好好。”

  李姐的丈夫在二十分钟后赶来,把李姐接回家。陈逸待在屋里,洗漱完毕后,坐在书桌前看书。

  她一直留意着外面的动静,检查过门锁和窗户,确定关好后,才上床休息。

  午夜寂静,外面刮起了风,宿舍背后那片小树林,被风吹得唰唰直响。

  陈逸睡得很浅,迷糊中听见一道细微的响声,她睁开眼。

  呼呼的风声中,她仔细辨别着那声音的来源和性质。

  有人在撬锁。

  从枕头下掏出手机,她打开通话界面,找到派出所值夜办公室的电话。

  她慢慢起身,穿好鞋,一把拉下床头的灯绳。

  光线袭来,她被刺得眯了下眼。

  外面的撬锁声响也停了。

  紧接着,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越来越远。

  松了口气,躺回床上,她没有一丝睡意,静静望着天花板发呆。

  不知道过了多久,困意才渐渐袭来,她拉下灯绳,阖上眼。

  她做了一个梦。

  梦见自己还是在那条幽暗逼仄的巷道里,那个被停药的男人举着把刀在身后追着自己。

  她拼命地跑,却跑不到尽头。

  然后她又听见了那个声音:“丫头,别怕,来叔叔这里,就没人可以伤害你了。”

  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她拼命朝这声音的源头奔去。

  跑着跑着,发现自己突然到了另一个地方。

  她喘着气停下,看清那是一座敬老院。院子里的花坛边上,蹲着一个小姑娘。

  她好像在看花,又好像在发呆,过了很久还一动不动。

  陈逸走过去,看见小姑娘身后的住房楼里走出来两个人,一个年轻男人和一位老人家。

  她突然激动起来,喊那位老人:“外婆!”

  老人仿若未闻,没有反应。

  但花坛边的小姑娘好像听到了,她缓缓抬起头来,看向陈逸,柔声问:“她是你的外婆吗?”

  陈逸用力点头,“她是,她——”

  瞳孔倏地骤缩,她发现,面前这个小姑娘......是六岁的自己。

  小姑娘站起来,拍拍手上的灰尘,对陈逸道:“我以后就要跟着外婆在这一起生活了,你会来看我吗?”

  眼前模糊一片,眼泪止不住往下掉,陈逸点头:“我会,我会来看你的。”

  男人和外婆走过来了,外婆紧紧握着他的手,颤着声音道:“真是谢谢你了吉伍警官!”

  男人摇摇头,“老人家,不用谢我,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您随时可以打电话给我。”

  语罢,男人蹲下身子,看向面前愣愣站着的小姑娘,冲她微笑:“丫头,以后就在这跟着外婆,要听话、要乖乖的,叔叔空了会来看你。”

  陈逸看着他们,她想起来了,这个男人就是刚刚在巷子里叫她的那个人。

  大门外传来一声喊:“吉爷,搞好没?头儿在催出发了!”

  男人站起身,扬声冲门外等着的同僚道:“好了,这就来!”

  他跟老人和小姑娘告别,径直走向门外。

  他离开后,老人家牵起小姑娘的手也离开了院子。

  陈逸紧跟在她们身后。

  她们来到二楼角落里一个房间,老人提着保温瓶出去打水,小姑娘一个人坐在塑胶小凳子上玩手指。

  陈逸走进去,蹲在她面前,问她:“你在玩什么?”

  小姑娘没抬头,低声说:“不知道。”

  陈逸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问:“你喜欢这里吗?”

  小姑娘想了想,摇头。

  陈逸脸上浮出一个苦涩的笑容,“没关系的,好好在这里陪着外婆,要乖乖听她话,好好学习,知道吗?”

  小姑娘乖巧点头。

  想到什么,陈逸声音突然提高了些:“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小姑娘抬起头来,看着面前的人,“嗯。”

  陈逸说:“十年后,2006年6月26日,国际禁毒日那天,你哪里都不要去,就在敬老院陪着外婆,好吗?”

  小姑娘不明所以:“十年后?为什么呀?我记不住怎么办呀?”

  陈逸一把握住她的手,“一定要记住!那天外婆生病,她吃了药会犯困,你不能让她一个人睡在房间里,你要想办法把她拉出去走走,不要留在敬老院,知道么!”

  小姑娘更困惑了:“为什么呀?”

  因为那天,敬老院年久电路失修发生了火灾,外婆服药后一直睡在房里,没能逃出来,命丧火海。

  而她呢,趁着外婆睡觉的时候,跑去看镇上举办的禁毒宣传教育活动。等她回来时,敬老院那一排旧屋,早就烧成了一片焦土。

  但她还来不及说出口这些话,梦境醒了。

  枕边的手机在呜呜震动。

  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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