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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雅里乡卫生院门口,有个年轻女人举着把伞蹲在一辆自行车前。

  雨点噼里啪啦打在伞面上,她忙活半天,终于解开车锁。

  有同僚经过看见她,熟络地打起招呼:“谌珊!”

  谌珊闻声回头,把雨伞举高一些,看清来人,笑呵呵道:“是杨姐啊。”

  杨姐见她要骑车走的架势,问:“今天下早班?”

  谌珊点点头,“对啊,我儿子生日,说好要早点回去给他庆祝的。”

  杨姐笑笑,“挺好的,你是真幸福啊,结婚早,现在小孩都这么大了,又乖又懂事。”

  听别人夸起自己儿子,谌珊眉眼弯弯:“哪里哪里,杨姐你家女儿才厉害,上学期期末又考了第一名吧。”

  被人夸赞当然是开心的,杨姐笑眯眯受了她的恭维,不过她眼下有件另外的事要说。

  眼巴巴凑近了些,杨姐问她:“跟你一组那个小陈,她还没谈朋友的吧?”

  谌珊嗤笑一声:“杨姐是想给她介绍对象呢?”

  杨姐也不避讳:“我有个远房表侄,刚过三十,之前一直在外地打工,前年回来发展,做的建材生意,自身经济条件蛮不错的——”

  话说一半,被谌珊打断:“杨姐,我们陈医生可是重点大学毕业的本科生。”

  杨姐不懂她这阴阳怪调是个什么意思。

  哦,重点大学毕业怎么了?最后还不是在咱们这个小地方工作,还不是熬成老姑娘了也没个对象什么的。

  谌珊说:“您啊,别费这个心了,人家小陈眼光高的很。”

  眼光高那是自然的,模样和学历摆在那里,但自家这个表侄也不赖啊,人做建材生意发家,在县城里有三套房呢。

  谌珊懒得管这种闲事,提议道:“要不,您还是自己跟她说吧。”

  杨姐觉得这法子可以,“那成,我去找她。”

  见她拔腿就要往美|沙酮门诊走,谌珊忙叫住她:“小陈今天轮休。”

  “哦,行,那正好,我去宿舍找她,更方便聊聊。”

  谌珊无语:“她也没在宿舍。”

  她有份慢性病的记录表要拿去给陈逸签字,下班之后去过她宿舍,问了邻居那位职工,才知道她一大早趁着雨停去了石塔村,人还没回来。

  没想,这杨姐听完,嘴巴张得老大,“你说她去哪儿了?”

  谌珊不耐烦,“石塔村,人还没回来,杨姐你晚点再来找她吧。”

  谌珊推着自行车,欲跟这位杨姐告别。

  “造孽啊!造孽!”杨姐突然嚎出这么一句。

  谌珊:“怎么了?”

  杨姐像是得了个什么惊天动地的消息,一把拉住谌珊的手,把她手里的雨伞都带歪了一些。

  “你没听说啊?达瓦河上游那个水坝被冲垮了,石塔村发洪水了啊!”

  杨姐的老公在乡政府上班,先前从他那里得来这消息的时候,还不觉得有多震撼,顶多也就是惋惜一下,再顺便祷告一下别有什么人员伤亡。

  但现在,她越讲越激动:“进村的桥断了、路塌了,现在整个石塔村就是座洪水孤岛啊!”

  ***

  下午四点零八分。

  距离薛山离开已经过去一个小时又二十分钟。

  陈逸手机仅有百分之十三的电量了,这还是开启了手机自带的超级省电模式的结果。

  薛山走之前,他们互留了电话,承诺有什么事一定及时互相通气。

  先前彤彤带着自己走乡道,约莫二十分钟能走到阿婆家。

  陈逸估计薛山绕山路的话,时间会长一点,所以她一直等到他走之后一个小时,才主动拨打了第一通电话。

  但没人接听。

  她又紧跟着拨打了第二通、第三通、第四通......

  放下电话,看着旁边小姑娘满心期待的目光,陈逸有点难过。

  为了掩饰忐忑心情,她避开了彤彤的目光,起身走到门边。

  雨势不减,天地间迷茫一片。

  洪水冲垮了路边好些栽种不牢的树木,发着新叶的枝桠漂浮在水中,随着洪流,快速向前推进,渐渐没入更低矮的水域。

  赵书记的电话也一直没打通。陈逸甚至拨打了1报警电话求救,对方已经获悉这边的灾情,兴许正在联合当地的救援队伍出发。

  水位持续上涨,水面据这口院子的距离,大约只有不到半米了吧。

  而薛山走过的那条林间小路上,她没有看到任何一个影子出现。

  小姑娘跟着出来,站在陈逸身旁,跟她一样,期盼的目光投向同一个方向。

  陈逸拉住她的手,回到屋内。

  纵然有陈逸的不断宽慰开导,两位老人仍一直担惊受怕,浑身都打着哆嗦,一遍遍重复说:自己这把老骨头,怕是躲不过这劫难了。

  陈逸见状,让他们收拾下家里贵重的物品,可以的话,再带点干粮装上,说有机会转移的话,这些东西在路上能排上大用场。

  两位老人听话地照做了,收了两个大包起来堆放在门口。

  彤彤坐在一条小木凳上,拉拢着脑袋,嘴巴微微撅起,手指不停抠着小熊玩偶的眼睛。

  她在担心、烦躁和不安。

  陈逸再一次拨了薛山的号码,听筒里传来“嘟——嘟——”的声响,最后提示: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她在心里告诉自己,能拨通,说明手机很可能还是在他身上的,只是没听到而已。

  但什么都不能做,一味地等在这里,让人感到很无助。

  她倚身靠在一面墙壁上,脊背感受着墙砖冰冷的温度。

  忽然有那么一秒,陈逸突然站直身体,她好像听到有人在喊。

  在喊陈医生,在喊彤彤。

  目光流转,小姑娘也抬起头来,直愣愣望着陈逸。

  两人对视片刻,脸上霎时绽放出笑容。

  陈逸立刻迈步跨出门,彤彤紧跟身后。

  她没有打伞,就那么站在院子里,任凭雨水冲刷,目光投向薛山离开那条小道。

  桉树林里,站着一个人。

  不,他身上还背着一个人。

  但他怎么不立马过来呢?他为什么朝自己使劲挥手?

  猛然间,她听见了一种奇怪的声音,像是从大地深处发泄出来的,沉闷而轰隆的声音,又像是从遥远天边传来。

  那轰隆声音越来越近,像千军万马驰过荒原,渐而变成一种吼声。

  中间似乎夹杂着树木被折断的声音,水浪翻涌的声音。

  轰轰——隆隆——

  陈逸乍然醒悟,转头看向房屋背后那片山脊。

  山上,一片黄汤裹着一片浑雾扑将而下。

  不远处那人在叫喊着什么,陈逸完全听不到了,她猛然转身,用尽所有力气跑回老屋,对着里面仍战战兢兢的老人大吼一声:“快跑!泥石流来了!”

  老人闻言,互相搀着焦急忙慌往屋外跑。

  陈逸跑回院子,一把抱起彤彤,往薛山所在的方向跑。

  身后两位老人速度不快,但也算紧跟着,结果刚跑出院子,老爷子见着山上滚滚而下的黄汤,又听见那巨大的声响,吓得双腿一软,左脚绊右脚,一跤摔了下去。

  两位老人摔作一团。

  陈逸连跑了好一段,发现身后老人没有跟上来。

  她放下彤彤,急道:“看到爸爸了吗?往他那里跑!快!”

  转身奔回院子。

  薛山也已经放下背上的老人,一路狂奔过来。

  费力将两位老人拉起,连拖带拽跑了一段路,陈逸看见前方小路上呆滞不动的小姑娘,她大声喊她:“彤彤!跑啊!跑去你爸爸那里!”

  山洪泥石流顺势而下,一声巨响,身后房屋顷刻倒塌。

  老人回头望了一眼消失在泥流中的老屋,泪光闪闪,颤着脚步紧跟陈逸的步伐。

  又有一阵巨大的轰隆声响袭来。

  陈逸脚步不停,抬眼望向右面的山脊,表情愕然。

  又一股泥石流将要裹挟而下。

  树木皆倒,黄汤满山,世界轰然巨响。

  彤彤就站在前方不到五米的地方,薛山离她还在很远,如果她足够快,跑过去抱起她竭力狂奔,也许是可以躲过这场劫难的。

  但身后两位年迈的老者呢?

  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一阵冷风直透心窝。

  陈逸埋头奔跑,一把将小姑娘抱起。

  不知道是职业使然,还是天生本性,她向来坚持,每一个生命都是高贵的、独一无二的,不论年龄大小、不论疾病健康。

  如果她的力量足够强大,她会毫不犹豫以己之力拯救所有的人,所有的生命。

  但她不是。

  她可能自身难保,可却不得不做出一个选择。

  命运从来都不应该由别人主宰,但是此刻,陈逸奔跑在雨幕中,她那么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是真的抛弃了两条历经沧桑、至真至善的可怜生命。

  但老天爷真的会怜惜剩下的人么?

  眼睛被雨水糊住,几乎无法睁开,陈逸朝着某个方向竭力奔跑,跑到全身的力气都快没了。

  她似乎看见那个男人也朝自己奔来。

  再然后,她被一股巨大的冲力掀翻。

  她死死抱住怀里的小姑娘。

  水流、泥土、断裂的树枝,在她们周围不断翻滚。

  ***

  不是说,人死之前,这辈子所有的记忆都会如走马灯一样浮现眼前吗?

  为什么她看见的,只有最痛苦的那一段?

  ***

  那是1996年的冬季。前一天夜里,天上飘起了雪花。

  对于数十年不见一次飘雪的南方小城来说,这是一件非常令人激动愉悦的事。

  六岁的陈逸学前班放学回家,急急忙忙扔下书包就去找隔壁的小玩伴堆雪人玩。

  家门口积雪不多,小玩伴拉着她去了村头,那里积雪多,两人合计着要堆一个大大的雪人。

  游戏进行得无比顺利,也无比开心。

  直到最后快收尾时,两人因为雪人的眼睛该用核桃还是板栗,起了争执。

  小玩伴说板栗,陈逸坚持核桃。

  最后两人打赌,谁先回家找到东西拿过来安上,就用谁的。

  不等小玩伴发号倒数施令,陈逸拔腿就跑,留下身后的人边跑边叫:“陈逸!你耍赖!”

  陈逸当然不管,没命似的往家的方向跑,抢在小玩伴好几米之前的距离到家。

  她一把推开门,兴高采烈冲进堂屋,冲进父母的那个房间。

  她记得前几天母亲刚买了一袋核桃回家。

  因为担心受潮,一直在他们房间的木架上搁着。

  她觉得自己赢定了!

  小玩伴在家里捣鼓半天,终于找到之前吃剩下的几颗板栗,高兴地不行,一把装进裤兜里就往门外跑。

  路过陈逸家时,她飞快朝开着的大门里扫了一眼,没见着人影。

  心想,完了完了,陈逸这个赖皮鬼肯定早到了!

  可是当她赶到村头时,那里空无一人。

  她乐不可支,哈哈大笑几声。

  赖皮鬼,还是我赢了吧。

  她嘚瑟地把板栗装进雪人的眼眶,看着那两颗棕色的“眼珠”,心里美滋滋的。

  她可得等着,等着看陈逸这个赖皮鬼终于赶来时,被自己打败的沮丧模样。

  她等啊等啊,没有等到陈逸,却等来一辆警车。

  警车停在村口,副驾驶窗口探出来一个脑袋,问路边坐着的小人儿:“丫头,陈国富家走哪边?”

  村口有两条岔路,她指了左边那一条。

  警车“滴玩儿——滴玩儿——”响着,往村子里驶去。

  她突然一拍脑袋:陈国富不是陈逸她爹嘛?

  她拔腿就跑,跟着警车一路狂奔,停在陈逸家门前。

  刚刚还空无一人的院坝,此刻聚满了人。

  里面嗡嗡嗡地低声交谈着,什么实质性内容她都听不到。

  她迈步进去,拨开窃窃私语的人群。

  然后,她看见了一直没等到的陈逸。

  她被一个民警抱在怀里,她的粉色外套上,先前沾的是雪花,现在沾满了鲜血。

  民警试图捂住她的双眼,不让她看见旁边的景象。

  但她早就看见了,她也是第一个看见的,怕什么呢。

  民警抱走了陈逸。

  在他身后,积着一层薄雪的农家院子里,躺着一具男人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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