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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雨后的村野小道,有种别样清新的美。

  地面上大小不一坑坑洼洼的水镜里,倒映着蓝天白云、野花野草,整幅景色好像凝住了一般。

  远山上,针叶繁密的云南松接受完风雨的洗礼,在午后柔和的阳光中褪尽铅尘,继续兀自常青。

  静谧的雨后即景中,一辆红色三轮行驶在乡野道上。

  开车那人只穿了白色件背心马甲,是个光头,体型偏胖。

  他嘴里哼着歌,虽然跑调,但依然自娱自乐,身体随着车身摇晃而起起伏伏,自己给自己打着节奏。

  “等我搬到城里去呀,开着大奔来接你!”

  “到那个时候把你搂在怀里,再说一句我爱——”

  “哐”一声响,歌声骤停,三轮车被逼停在路边。

  方青野愣了一愣,熄火跳下车。

  整个车身向左边倾斜而去,大半个车轮都没进了水坑里,后车厢里堆放的几摞青瓦片,也齐齐倒向一边,碎了几片。

  这条乡道有近两米宽,路上大大小小水坑挺多,他屁事没有全都绕过来了。

  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这样的老司机居然也有失手的时候?

  他抬手去抓脑袋,这是他想事情时的标志动作,但刚碰到头就刹住了——咦,刚把头发剃光,还有点不习惯。

  怪不得骑个车都不顺。

  他试着用力推了下,车轮出水一丁点,又很快退回去。

  想了想,他对车厢里正坐在小板凳上的小人儿道:“彤彤,咱先下车,把车弄出去你再坐。”

  右手抱着小熊,左手还紧紧抓着三轮车护栏,小姑娘点了点头。

  方青野把她抱下车,她乖乖站在路边,他才攒足了力气去车尾推车。

  连试了几回都没成功,他气喘吁吁地在一边叉着腰,感叹这身肥肉还真是一点用都派不上。

  四周打量一番,看到不远处山脚下有户人家,方青野咂摸着过去请人来帮帮忙。

  他指着那个方向,对彤彤道:“丫头,我去那边找个人来帮忙,你待在原地别动啊。”

  小姑娘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又转过头来,点了下脑袋。

  方青野抄着水田旁的近道一路小跑过去,这家人没设置院门,一块水泥砌成的空坝上,并排而立三间青瓦房。

  屋子里隐约传来交谈声,方青野清了下嗓,脑袋里措着词,想着怎么开口比较有礼貌。

  声音是从正中那间的屋子传来的,门半掩着,方青野走过去,探着脑袋正准备敲门,里头突然走出来一个人。

  “哎哟!”冷不丁撞上一张突然出现的油头大脸,赵书记吓得后退一步。

  方青野笑呵呵地,“老乡,能不能帮个忙啊?”

  赵书记上下打量他一眼,觉得有些面熟,“你是?”

  方青野脸上堆满了恭敬的笑,“老乡你好啊,我阿婆也是你们石塔村的,就小花山底下那户,这不前两天下暴雨嘛,她那老屋有点漏雨,今儿个雨停了我过来给她修修,结果我那车陷水坑里头去了,你看,能不能帮个忙一起推下?”

  说完,他指着车的方向给赵书记看,“就那儿,那个红色三轮。”

  赵书记往前两步踏出屋子,看清情况后,表示同意帮忙。

  方青野乐呵呵地领着他过去,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屋子里的另一个人。

  两个人出力确实要顺遂很多,加上赵书记也是常年在地里劳动的人,力气还是不错,两人很快合力把三轮推出了水坑。

  方青野掏出烟盒,热情地又道谢又散烟。

  赵书记不抽烟,谢绝以后拍拍手走了,方青野也不啰嗦,把彤彤抱上车,放在专门给她安置的小板凳上,继续哼上未完的歌,开车走人。

  车走远了,小姑娘的目光却一直停留山脚下那户人家。

  她好像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

  方青野的阿婆一个人独居在小花山脚下的老屋。

  上了年纪,老人脾气变得古怪,有时候神神颠颠,家里的父母和哥哥见不惯,基本上不管老人,也很少来看她。

  方青野小时候调皮,三天两头被周围邻居告状到家里,家里人总骂他是惹祸精,只有阿婆,在每回他被父亲抽着皮带满院子撵着打时,站出来护着他,替他说话。

  这几年回来后,他没有回过自己的家,也几乎没有跟家里父母哥哥来往,得了空只会跑到阿婆这里,陪她唠唠嗑,吃顿饭。

  老人今年八十有三,前年体检查出小脑萎缩,记忆功能开始衰退,经常分不清谁是谁。

  薛山有时也会陪着他来看望阿婆,老人偶尔会把薛山认成自己,一口一个乖孙子地叫,完全忽视旁边站着的方青野,甚至有时会恶狠狠地质问他,问他是谁,怎么会在自己家里。

  方青野也不恼,反正老人开心就行,他无所谓。

  前两天雨下得很大,担心阿婆住的老屋漏雨,早上雨停了就连忙过来看看,发现老屋里积满了水。

  满头白发的老人端着搪瓷盆,裤腿挽得高高的,赤脚站在水里,一遍又一遍往屋外舀水。

  她身形太单薄了,仿佛风一吹就倒,每一次弯下身子去舀水都很费力,站起来时整个人都在打颤。

  方青野看着这一幕,眼眶突然就红了。

  ***

  三轮车停下,方青野跳下车,把彤彤抱下来,让她去院子里自己玩会儿。

  小姑娘听话地走到院子一角,那里有一丛她不知道名字的小花,紫色的,花瓣一会儿张开,一会儿合拢,她很感兴趣,蹲在边上看了半天。

  方青野把瓦片卸下车,把还能用的清理出来,拿竹篮子装上,提着踏上了屋旁搭着的那把木梯。

  木梯通向屋顶,他快到屋檐边上时,喊了一声上边的人,“阿山,来接一下!”

  一阵窸窣脚步后,房檐边探出半个身子。

  薛山伸出手,把篮子接了过去。

  崭新的青瓦片层层盖在屋顶,遮住了原先那个破洞。

  修完破洞,薛山和方青野打算挨着把房顶翻修一遍,有些地方看起来没有明显破损,但估计很难撑过下一次暴雨。

  这一来,材料就不够了,合计后,薛山在阿婆家做午饭,方青野再开车去镇上买一些补给。

  总之要赶在今天把这件事弄好。

  薛山在厨房切着菜,不时透过窗户望一眼院子里独自玩耍的小姑娘。

  手里正切着土豆丝,本来一直在屋子里逗猫玩的老人突然进来了。

  薛山喊了一声“阿婆”,发现她表情有些不对。

  老人死死盯着薛山,表情近乎愤怒地质问他:“你是谁?你怎么跑到我家来了!”

  薛山停下手中的动作,耐心跟老人解释:“阿婆,我是您孙子小野的朋友。”

  老人踉踉跄跄地走近薛山,弓着背抬眼打量他。

  半晌,老人语气变缓了一些,问:“你真是......小野的朋友?”

  薛山低头继续切菜:“是啊,阿婆。”

  思念孙子之情一下喷涌而至,老人眼泛泪花,颤着声音问:“那你知道不知道,我们小野在里面过得好不好呀?他吃饱饭没有呀?有没有跟人家打架呀?”

  薛山听着,知道她的记忆又出现混乱了。

  但他依旧耐着性子回答:“小野没事,他在里面很好,每天都能吃上肉,也没有人欺负他。”

  老人边听边点头,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那就好,那就好。”

  把老人的情绪稳住了,薛山正想开口把她劝回屋子,忽然发现厨房门口又站了一个人。

  目光越过老人,投向愣愣站在门口的小姑娘,薛山问她:“怎么进来了,饿了吗?”

  小姑娘笑了一下,摇摇头。

  薛山发现,他似乎很久没有见过她笑了,所以看着这突然的一笑,他一时有些晃神。

  变故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

  老人一把夺过了薛山手里的菜刀,转过身,双手颤颤巍巍把刀举在空中,指向门口站着的小姑娘。

  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但薛山反应过来,下意识就去夺刀。

  刚碰到老人的手腕,老人脚下一个酿跄摔了下去,刀口朝老人脸上砸过去。

  怕她误伤,薛山伸出一只手,眼疾手快抓住刀柄,朝自己的方向使力,另一只手趁势揽住老人的背,将她扶起来。

  老人挣扎着站起,冲门口一脸惊愕的小姑娘大吼:“你来干什么!你滚,滚回你家去!”

  小姑娘被她这一吼吓得本能倒退一步,紧紧抱住怀里的小熊,受惊吓的目光看向薛山。

  她手里拿着一只蜗牛,是刚刚在花叶里发现的,她觉得很可爱,想拿来给爸爸分享的。

  薛山稳住老人,手上一用力,菜刀回到自己手中,砰一声,被他放回案板上。

  他朝彤彤道:“别怕,没事的,你去院子里玩儿。”

  小姑娘却迟迟没有动身,她满是忧心的目光紧跟着薛山。

  老人大口大口喘着气,有些站不住,半个身子快倒在薛山身上。她突然拽住薛山的手臂,用尽全力拉扯着他,“乖孙子,你快、你快把这个小野种赶出去,把她赶出我家去!”

  薛山皱眉,声音也提高了几度:“阿婆,他是我的女儿,叫彤彤,你先前给过她一块糖吃,还记得吗?”

  老人摇着头,说什么都不相信的样子。

  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她突然挣开薛山,朝门口跑去,拳头挥在空中。

  嘴里边骂:“小野种,你给我滚出去!”

  彤彤吓得连退了好几步,一不小心绊在门槛上,朝后摔去。

  薛山抢在老人前面赶到彤彤面前,一把抱起她就往屋外走。

  厨房门是朝屋外开的,薛山一个反手把门关上,老人被关在里面,砰砰砰用力捶着这扇老旧的木门。

  抽过插销把门别上,薛山抱着彤彤大步往院子走。

  以前也也到过类似的情况,老人突然莫名其妙就动起手来,见谁都打。

  但像今天这样,直接抢过刀要伤人,还是头一回。

  薛山把彤彤放下,蹲下身子,握着她的胳膊,轻声安慰:“不用怕,没事了,就在院子里待一会儿。”

  小姑娘垂着脑袋,没有任何回应。

  薛山顺着她的目光看下来,发现她正盯着自己的右手。

  刚刚夺刀时,手臂内侧不小心被刀锋划了一条口子,他没注意到。

  伤口并不深,但流出来的鲜血在周围晕开,看起来有点吓人。

  他把手收回来,朝小姑娘笑笑:“没事,你乖乖的,就在院子玩儿,我进去跟干爹的阿婆说会儿话就出来。”

  他放开小姑娘的手臂,站起来,随意抹了一把手上的血迹,发现差不多都干了,转身朝厨房走。

  小姑娘在他身后紧跟着走了几步,才停下来,目光始终停在薛山受伤的手臂上,停在那一抹红色上。

  无助地在空荡荡的院子中站了片刻,她突然想到什么,低头看了眼自己手上包着的白纱布,又抬头看看紧闭的那扇木门,转身离开院子。

  ***

  陈逸今天轮休,趁着雨势停下,在赵书记的带领下,她来到石塔村,为剩下那三名老人体检。

  最后两名老人体检时,赵书记有事先走了,陈逸为这对老夫妻测完血压血糖,听诊了心肺器官,又耐心问过老人近期的健康状况后,正赶上老人家中午饭点。

  热心的老夫妻怎么都不让她走,死活要留她下来吃午饭,甚至把家里留作过年用的盐渍火腿都拿了出来。

  盛情实在难却,陈逸让他们简单做几个小菜就好,把火腿放了回去。

  老夫妻育有一双子女,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常年在外打工,孙子孙女也跟着父母在外上学,一年到头,只有春节才会回一次家。

  平常只有老两口相依作伴的家,今天多了个人一起吃饭,老人看起来很开心,脸上一直挂着笑容。

  吃过午饭,陈逸在院子的水龙头下帮老太太洗碗,老大爷兴高采烈去房屋背后的矮山上挖蕨菜,说要拿给陈逸带走。

  山野泉水带着一股清冷凛冽的触感淋在陈逸的手上,她洗好碗盘,把它们放进旁边的竹篮里淋干水,正要抱起往屋里走,院子外面小道上,走来一个小女孩。

  这小女孩她见过,前天夜里,她狼狈可怜的模样还历历在目。

  陈逸把竹篮抱进厨房,再回到院坝时,小姑娘已经踏进了院子。

  她扎着马尾辫,身上穿着一件半袖的粉色单衣,胸前有两只可爱的小白兔印花,牛仔裤腿上沾了些泥点。

  怀里依然抱着那只棕色的小熊玩偶。

  她直直朝陈逸走来。

  眼里,似乎是求助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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