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吱啊一声，竹门被打开，一身墨黑的殷弃走了进来。
他手中提着一个南海黄玉做的食盒，走到她的面前，将食盒放在与这华贵容器极不相衬的木桌上，从里面端出了一碗灵气腾腾的碧绿汤汁。
“这是曦月叫人送来的。”殷弃将汤药放到温灵的面前，语调中听不出一点情绪的起伏。
但温灵却道：“你这袖子上的花纹挺好看的。”
秘银绣成，法阵入纹，无不彰显着眼前少年，太衍十三峰年轻弟子第一人的身份。和当初她在奴人谷里见到的，只有一身不屈傲骨的少年，到底是不一样了。
“阿灵。”殷弃被她眼神中的东西刺痛，低声唤了她一声。
温灵这才将望着他袖口繁复花纹的目光抬起，直直看着他的眼睛。见他薄唇翕动，却没了后话，才拿起了那碗汤药一饮而尽。
而后似有意一般，将见底的空碗往他面前一搁，目光平静地等着他走人。
古冢之中，她险以一命换了太衍仙门六个亲传弟子的命，这么一碗上品灵药而已，她喝得起。
殷弃望着温灵的双眼，映着房中的摇曳的灯火，琉璃般净透，正如他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样子。
那是一个很普通的奴人谷中的黑夜，无星也无月，黑暗浓稠地仿佛要将谷中的一切吞噬。
他再次因为出逃未遂，而被狱人施以鞭刑。
所谓狱人就是奴人谷中看管奴隶的人。奴人谷的主人，是神庭十二宫的无明狱主，但他本人很少会出现在奴人谷中。故而奴人谷里，除了奴隶就只有看管奴隶的狱人。
奴人谷中的每一个奴隶都是无明狱主的私人财产，除了成为采集玄晶的消耗品，就是狱人也没有权力随意处置奴隶的性命。故而每一次他逃跑被抓，狱人都不会真的要了他的性命，只会将他打的半死不活，丢回到那个关押奴隶的狭隘山谷之中。
反正他们的身上流着被诅咒的血脉，即便重伤也不会轻易死去。
那日他受完鞭刑，被狱人丢回到奴隶所住的山谷。别的奴隶还是一如往常地岣嵝着身躯，用麻木而怨毒的眼神远远地看着他，像躲避瘟疫一样避开他。
虽为同族，但他们却只会趁着他虚弱，抢走他的食物，对他拳打脚踢，用最刻毒的语言诅咒他。
因为他们害怕，害怕被他这个不愿认命的反抗者连累，怨恨他为何要做无谓的抗争——奴人谷实行着非常残忍的连坐制度，一个奴隶逃跑，与他相关所有人，都会受到比逃跑者更加严苛残酷的惩罚。
别的奴隶都恨不得他去死，而他也不在乎自己逃跑的举动会连累什么人。反正大家都是一样的无情无义，那就谁也不要怪谁。
可就在那个漆黑的夜晚，温灵却拨开了那些用厌恶的眼神远远看着他的人，大大方方地走到了他的身边。她将一个早已冷了的馒头塞到他的手里，弯着这双澄澈的眼问他：“你还记得我吗？我叫温灵，今天白天，我差点掉下悬崖，是你救了我。”
天空中明明没有半点星光，可她的眼中却仿佛盛了满天的星子，映着远处的篝火，明亮的叫人挪不开眼。
奴人谷的奴隶，每天白天都要到断天崖的峭壁上采集玄晶矿石。
断天崖是传说中从仙界掉落的仙山断裂而成的悬崖。所有的术法修为到了这里都会失效。哪怕是金丹以上的修仙者到了断天崖，也只能和普通人一样，只能凭肉丨体凡身攀爬上去。稍有不慎从这凶险陡峭的悬崖掉下，终也只有死路一条。
而受断天崖地底灵脉滋养，结于断天崖峭壁上的玄晶，却是炼制法器神兵的绝佳材料，更是唯一能够驱散恶雾杀灭瘴鬼之物。
因此，断天崖下才有了，专门用来关押采矿奴隶的奴人谷。
这里的奴隶都是上古罪民之后，只是用来采矿的消耗品，没有人会在意，在这断天崖下埋葬了多少因采矿掉崖而死的奴隶的尸骨。
断天崖如此凶险，即便是最熟练的矿奴，也很难活过四十五岁。
想要活下去，唯一的出路，便是逃出奴人谷。
神庭十二宫有规定，只要逃出了奴人谷，无明狱主便会将他在奴人册上除名，除了身上依旧背负着象征奴隶身份的印记，他便是个自由的人了。
正是因为怀揣着这样的希望，殷弃才会一次又一次的逃跑，那么每一次都失败，被狱人打得皮开肉绽，他也从未想过要放弃。
那时的他，心里只有逃出奴人谷这件事，根本不在意旁人发生了什么。
所以当温灵问他，记不记她时，他的脑海中只有一片空白。
或许他只是在经过她身边时，出于本能地拉了她一把。对掉落悬崖深渊的恐惧，天生就刻在每个奴人谷奴隶的骨髓里，即便那些奴隶那样恨他，但当他真的快要掉下悬崖的时候，他们依旧会出于本能地拉他一把。
这也是这个奴人谷里，唯一带着些人性的温度的地方。
“我不……”
“什么？”
温灵笑着，白皙的脸上洋溢着在奴人谷的人的脸上永远不会出现的温暖笑意，静静地看着他。
他愣了一瞬，把那些刻薄恶毒的话都咽了回去，沉默地收下了温灵给他的馒头……
温灵就这样顺理成章地跟在了他的身边，她会偷偷留下自己的口粮给他，会冒着危险去山谷里为他找药……
不需要他给她什么回应，她都会在他的身边，陪着他护着他……
以至于有时候连殷弃自己都觉得，有温灵在身边，本是件理应如此的事。
直到那日，在古冢秘境，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必须在温灵和林曦月中间选择一个人牺牲。
对他而言，这根本算不上什么两难的选择。林曦月是他的命定之人，只有她的持心剑，才能助他达成心愿。为了心里的大业，为了有一天可以一雪身上血脉的耻辱，他只有选择牺牲温灵。
可……
殷弃错开目光，看向温灵面前的灯火：“阿灵，其实那天……”
其实那天，当他亲眼看着她从祭台上落下的那一瞬间，他就后悔了。只可惜，当时的温灵已经因为失血过多失去了意识。
而身体先一步做出反应，跟着温灵跳下去的他也没有能抓住她。
封印大阵重启，魔气退散，寂静的崖底，只留下那扇从新合上的封印石门，和跪在石门上望着空空荡荡的手心的他……
见他又是这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温灵忍不住开口道：“如果你想道歉，就不必了。”
不是每件事都可以用道歉来挽回的。更何况，她还需要留在他身边完成任务，若是他开口道歉，为了任务她也不能直接和他撕破脸，只能憋着一肚子的气认下，岂不是更让人生气？
殷弃沉默了，试探一般打量着温灵，见温灵面色沉静，并不是她往常不开心时的神态。
犹豫了一下，还是按她所言，揭过了这一篇，开口说道：“方才曦月让周师妹和楚师妹来送药，在鸣剑崖被妖蛇咬伤。”
“是吗？”温灵别过眼，给自己倒了杯水，神态轻松地喝了一口道，“那她们可真够倒霉的。”
殷弃眉心轻蹙，眸光淡淡地从这陋室的竹架上扫过，又落到了墙角的花盆上。
“怎么，你喜欢食萤草？”温灵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墙角的土花盆，一脸无所谓的说道，“喜欢我就送你好了。”
这样散淡随意的语气，与从前别无二致。唯一的不同，是她的脸上并没有露出，以往那种轻暖怡人的笑意，有的只是不痛不痒的平静。
“不是。”殷弃收回目光。
“哦。”
二人之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最终还是温灵先打破了这尴尬局面，说道：“对了，你和林曦月说一声，让她以后别给我送药了。我的伤好的差不多了，这种药救命的药，我现在喝说实话也实在太晚了一点。她要是真是心里愧疚，非要送我点什么，直接给我灵石就行了，没必要搞得这么麻烦。”
这样一碗灵药，从采集到熬制，中间不知道要动用多少医峰的医者药童的功夫。只怕是她还没喝上，太衍仙门上下，便都知道林小师姐给她一个奴隶送药的善举了。
若是能落点真实惠，温灵倒也不怕被人在背后嚼几句舌根。但这药看着名贵无比，确是救死的一剂猛药，若是放在十天前她刚回来的时候喝倒是合适，但现在她身上的伤在系统和清黎的照顾下，已经恢复的七七八八了，再喝这么猛的药，倒不见得有什么好处了。
“好，我知道了。”殷弃道。
说到灵石，温灵又想到了一件事，便开口道：“对了，还有上次我借给你的橐蜚羽，什么时候还我？”
橐蜚，乃是上古的一种人面单足的鸟兽，其羽有抵抗天雷的功效，是能帮助渡劫的宝物。
先前殷弃和林曦月挑战问心持心双神剑的试炼，需要通过九雷心劫的考验，此雷劫比起一般渡劫的天雷要凶险的多。温灵担心殷弃，便用掉了当初殷弃黑化偏差值跌破九十大关的奖励，得到极难寻觅的橐蜚的踪迹，历经艰辛，终于取回这一片橐蜚羽，交给了殷弃。
不过按她当时对殷弃的喜欢，自然是没想过再把橐蜚羽要回来的，现在说是借，也就是想试一下。这玩意儿难得，有的是人想要，要是真能拿回来，卖了估计能换不少灵石。
果不其然，殷弃听到温灵这话，神色先是凝了一凝，似是怔了一瞬，但却没有开口拒绝温灵，而是沉思了片刻道：“五日，五日后给你。”
殷弃他从来自负，根本没想过要依靠外物渡问心雷劫。故而当日并没有听从温灵之言，用橐蜚羽阻挡雷劫，反而一早就把橐蜚羽送给了林曦月。
以往温灵交给他的东西，从未有过再要回去的。他确实没有想到，温灵突然会问他要回橐蜚羽，不过温灵确实也没有说过要把橐蜚羽送给他，只是要他在过雷劫时把橐蜚羽带在身上。
但他已经把橐蜚羽送给了林曦月，便没有收回的道理。既然温灵想要，他便为她寻来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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