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24
郁妙身上的香，完全是因为经常在裴如影的殿中奉茶磨墨，被熏入味了。
郁岁就没有这样的困扰。
她下山门，过长阶，也再次看到了谢琅的马车，银铃上刻着无尘二字。
和回郁家主宅一样，小师叔谢琅再次充当郁妙的护花使者。
郁妙又邀请郁岁同行。
想到谢琅那张清冷禁欲的脸又要流露出厌恶，郁岁轻笑，撩开车帘坐了进去。
她和谢琅早就势不两立，才不管他憎恶或喜欢，她甚至没有多看谢琅一眼，却隐约觉得，青年的余光一直落在她身上。
渐渐的，车窗外的风景也变得无趣，郁岁回眸，本以为要和谢琅相看两厌，却发现青年上挑的凤眸里没有恨意。
他很快垂下眼睫，将复杂的眸光尽数收敛。
郁岁看不懂了。
她起了捉弄的心思，指着谢琅的脸颊道：“小师叔，有东西。”
青年侧着脸，冷笑道：“有点好看，是吗？”
从前郁岁招惹他的时候，花样层出不穷，从纸骰子到花言巧语，一套又一套。
但无非是变着法儿夸他好看。
谢琅原本是天之骄子，内心深处也喜欢人夸，虽然每每不动声色，但内心还是起了波澜。
他性子冷清不假，但这天底下没有不化的寒冰，越是正直，克己复礼，越是能被郁岁这样的小妖女撩动。
寒冰最怕的就是热情如火。
郁岁这把火恰到好处，绵延不绝，一不留神就烧到他心里。
谢琅总以为她有几分真心，后来却觉得，她不过是知好色慕少艾，单纯觉得他好看。
在郁岁心里，喜欢他不过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远远比不上红鸾，也远远比不上修炼。
谢琅还记得，两年前红鸾逝世，那个年节郁岁穿了一身缟素，她亲手葬了红鸾，守在碑前三天三夜，最后又摇摇欲坠回到红鸾的房间，替她收拾遗物。
也是在这些遗物里，郁岁发现了一张巨额灵石凭证，凭证上的印章是谢琅盖的，这意味着是他名下的财产，旁人很难伪造。
除非是谢琅亲自赠予。
可他和红鸾非亲非故，这让郁岁难以释怀，总觉得红鸾的死也有谢琅一份，只是没有证据。
她拿着凭证去问谢琅，得到的却是闭门不见，郁岁至此对小师叔失望。
他总是什么都不解释。
杀她也是。
可郁岁不知道的是，那日闭门不见，一门之隔，谢琅轻咬着唇，无声同她说了句抱歉。
青年额间的朱砂殷红似血。
他是天生的预知境，几乎能窥见所有人的命运，红鸾也不例外。
谢琅知道她会落得个一尸两命的下场，所以赠与灵石凭证，作为路费，提议送她离开昀天宗。
先避避风头，哪怕以后再回来也行。
但红鸾犹豫了。
她不知还在赌什么。
又不知在期待什么，总之谢琅的好意付之东流，他因为插手别人的命运生了场急病，迷迷糊糊烧了三日，等醒来时，预知的场景已经实现，丧事也成了定局。
他看似先知，其实无力回天。
只是过早的知道结局，又清醒的明白，他什么也改变不了。
事后谢琅还觉得有愧。
倘若他强硬一点，直接送红鸾走，又或者找出要对她下杀手的人，结局兴许不会如此悲哀。
后来谢琅也查了，但所有的线索都被人为抹干净，他又试图通过预知寻凶，结果看到的却是自己。
在不久的将来，他也会死。
死在一个红衣姑娘手里。
哪怕是预知，谢琅也并不能随心所欲，所以他总觉得这不是馈赠而是惩罚。
想看的看不见。
不想看的时刻浮现。
但有一点谢琅相信郁岁，红鸾不是自尽，因为谢琅去送灵石凭证那日，红鸾匆忙收起来的针线筐里，还有一件未完的衣衫。
是她给快要及笄的郁岁做的新衣。
倘若人真的存了自尽的心思，要么会把事情做完不留遗憾，要么心灰意冷，根本没心思制衣。
怎么看都不会只做一半。
所以谢琅相信郁岁，也不觉得她无理取闹，但预见了他们注定兵刃相见的命运后，谢琅什么也没说，反而逐渐疏远郁岁。
一开始是苦恼。
为什么他要死在郁岁手里。
后来谢琅想明白了，他修的是无情道，要想有所成，第一先杀意中人。
要么杀她，要么被她杀。
这个想法冒出的时候，谢琅的心密密麻麻生疼，他回忆过去的点点滴滴，说不曾动心太假。
若未曾动心，何至于因为一个纸骰子心浮气躁，若未曾动心，为什么记得她那些花言巧语，又何必因为她说不善心法，他就倾囊相授。
更可笑的是，他会偷偷嫉妒同郁岁表白的小弟子，又在得知郁岁的拒绝理由是欠了宗门三万灵石后，想偷偷替她还上。
结果根本没有这笔债。
他早该知道，她的话真假参半。
意识到自己修不成无情道后，谢琅只能接受这样的命运，就像当初接受轮椅一样。
他单方面开始疏远郁岁。
又知她重情，怕她内疚，提前给她想好了她未来杀他的理由。
因为他先动的手。
是他先要杀她，没得手被反杀，她无需愧疚和难过。
谢琅也庆幸，在这场喜欢里面，真正动心的只有他。
诚然，谢琅并非圣人。
他也曾起过‘杀死意中人顿悟无情道’的心思，然而在真的伤了郁岁后，发现自己比她更疼的时候，谢琅知道，他无路可走了。
即便有过杀心，也动不了狠手。
谢琅输得彻彻底底。
他也想过把预知看见的说出来，告诉郁岁，可一旦有这样的念头，额间的朱砂就会发红发热，带起无边痛意，似要将他焚烧殆尽。
谢琅根本说不出口。
他能窥得天机已是难得，又怎么能泄露天机，甚至于阻拦。
他只能同胭脂虎说。
因为猫儿不是人。
猫儿也听不懂。
……
谢琅收回思绪，见郁妙的目光还落在自己侧脸上时，他有些不自在道：“师侄，到底有什么东西？”
你何至于盯这么久。
郁岁只是笑。
一贯安静的郁妙出声道：“师叔，是胭脂，也是晚霞。”
夕阳的那抹绯色透过车窗，落在这朵高岭之花的侧脸上，别有一番情致。
红了脸的谢琅格外俊俏。
郁岁垂眼，一并抬手截住那缕晚霞，淡声道：“小师叔，我拦下了，你可别再脸红了。”
然而谢琅的脸颊根本不听话，即便没有夕阳，他白皙如玉的脸颊也晕染了淡淡绯色。
谢琅真的脸红了。
郁岁始终垂着眼，给她的小师叔保留了最后的体面，她微微扬唇，心想一入秘境再无世事，要是出不来的话，什么仇啊怨啊都无关紧要。
如果她真的死了，谢琅也许会释怀吧。
郁岁也早已释怀，她只是想不明白，也完全看不懂谢琅。
但无论他怎么疏远她，讨厌她，甚至要杀她，都不能抹去谢琅曾救过她的事实。
郁岁曾修炼得走火入魔，是谢琅伸手拉了她一把。
她这个人记仇，也念恩。
夕阳的余晖散去，郁岁握拢掌心，难得同谢琅好言好语，道：
“小师叔，倘若我没有出来，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谢琅寒声道：“不能。”
“行。”
郁岁从储物袋里翻出来一枚书签，琉璃质地，轻薄透，里面是干枯的桂花。
这是谢琅曾经夹在典籍里的。
他给郁岁补心法开小灶的时候曾说，若她能在这门考试中拿第一，就答应她一个要求，书签为凭。
为了博美人小师叔一笑，郁岁肯定是要拔得头筹的。
她没再藏拙，拿出全部实力，结果自然得到了谢琅的承诺。
如今郁岁重提旧事，同谢琅道：“还算数吗？”
“如果你认，就替我多多照拂山脚下的盲眼阿婆。”
谢琅接过书签，怔愣片刻后，依旧不近人情，说：“你自己出来照顾，我不管。”
郁岁笑笑，不再勉强。
倒是郁妙小声道：“师姐，我帮你。”她话落又觉不妥，忙道：“呸呸呸，你一定能从秘境出来。”
郁岁点点头，却知道凶多吉少。
且不论秘境的凶险，就说她和宋阳的恩怨，既然宋帆也会入秘境，那么肯定有伏击等着她。
郁岁和宋阳之间不死不休，代掌门肯定不会放过这样的好机会，郁岁思来想去，还是没有放弃玄真秘境，至少在秘境里她有和宋帆单独相处的机会，她还想反过来利用宋帆。
要是在昀天宗，在宋阳的势力范围，郁岁根本没机会。
她也并不清楚宋阳的修为深浅，若是能给宋帆下真言咒，郁岁就可以知己知彼。
这两年她从未轻举妄动。
哪怕是惹裴如影生气，挨他的打，受他的威压，都是想切身感受修真界第一人有多强，然后以此推断宋阳的修为如何。
郁岁以为，宋阳虽然屈居第二，但真要和裴如影打起来，恐怕也不输于他。
郁岁轻声叹息。
想杀个狗男人太难了。
她要是能有女修标杆玄真仙子一半厉害，又或者是像前掌门妘妙那样，都能轻而易举碾死宋阳。
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倘若这两位奇女子还在修真界，根本就没有男修士的出头之日。
比起妘妙，玄真仙子资历更深，辈分更高，她是郁岁的崇拜对象，这也是郁岁不想错过玄真秘境的原因之一。
人总是慕强，哪怕是在灵气匮乏的修真界，郁岁也还是会为那些惊才绝艳的前辈们而动容。
她之所以不停内卷努力，不是想成为下一个玄真，下一个妘妙，而是想成为像她们一样，生前能扶持弱者死后能照亮前路的人。
有她们在，郁岁才看得见希望。
她想将这点微芒传递下去，以己身证道，打破女修不如男修的固有偏见，让后继者永不失去希望。
若是有人记得她叫郁岁。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郁岁，
那便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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