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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英雄


天上的月光清冷,没有照亮那一隅苍凉。

        郁岁瞧见了,她这样的恶人也动了恻隐之心。

        有雪花落在少女鼻尖,她红了眼眶,贺兰安看着她,伸手替她拦住了渐大的风雪。

        郁岁吸了吸鼻子,她一边往前走一边说:“大概两年前,我失去红鸾阿姐的时候,也像这样烂成一滩泥,被风雪掩埋。”

        “那个时候没有人能救我,我也救不回我最好的朋友。”

        失望,痛苦,堕落。

        人间的疾苦总挑善良的人下手,然后逼她们变得冷硬,习以为常。

        郁岁勉力笑了笑:“很奇怪吧,明明做错事的不是我,承受痛苦的却只有我。”

        这些年来,郁岁没有一天能睡得安稳,她永远记得红鸾死在年节的风雪夜,记得那个无能为力的自己,也不会忘记始作俑者宋阳。

        她和代掌门之间,注定结仇。

        既然昀天宗给不了她想要的公道,上位之人把真相掩埋,郁岁就自己来讨。

        她加快步伐,想扶起几乎融进雪地里的老者,就如同扶起曾经的自己。

        当年那个会哭会闹的小女孩已经明白,眼泪是最没用的东西,只有刀剑能断是非。

        郁岁忍住了眼眶里的水光,她推开贺兰安的手,想要查探老者的呼吸,也没有看到少年眼底的心疼。

        “等一下!”

        远处忽然传来一道清寒的声音,郁岁抬眼,只见风雪深处,走来一个手持竹节的盲眼道士。

        青年一身素白,漆黑的发用桃木簪固定,有些散乱。他眼睛上缚着柔软的白绸,身后背着斗笠,浑身上下两袖清风,唯有腰间坠着一块刻成八卦的墨玉。

        这道士走上前,先用竹节打开郁岁的手,又蹲下身,两指捏诀,燃起灵力融化了老者身上的积雪。

        不出意外,他应该是道宗弟子。

        道宗和轩辕宗一样扎根在北地,曾经是两宗鼎立的局势,不过新任掌门上位后,道宗就在江湖退隐,提前过上了咸鱼生活。

        这位年轻的新掌门也很有意思。

        他是修真界反内卷第一人。

        不仅带领宗门避世,还宣扬刀剑只会乱世,修炼的尽头也是死亡,唯有医者能悬壶济世保太平。

        在年轻掌门的号召下,道宗放下拂尘和八卦图,拿起了银针和药箱,从此与世无争,只修功德。

        按理说这样的宗门迟早会被其他强者碾压,然而道宗的新掌门看似不争,实则掌握了修真界最前沿的炼丹术。

        谁敢踏平道宗,谁就是与依靠丹药进阶的修士为敌。

        简言之,道宗掌门一手炼丹术几乎垄l断,也没个传承,无可取代。只要他活着,就没人敢打道宗主意,何况,掌门虽然年轻,却医好不少疑难杂症,颇有名气。

        修真界人送外号“小阎王”。

        这并非贬义,在修士看来,阎王要你三更死,不会留你到五更,之所以叫小阎王,是因为这位掌门能在牛头马面手里抢人。

        能跟阎王爷叫板。

        人都有生老病死,修真界里从来不缺强悍的修士,但却少有能够起死回生的医修。

        就连郁岁这种一心修炼的人都听说过“小阎王”的名字,挺有意思的,叫司空昱。

        他姓司,名空昱,修士大多称呼他一声空昱道长。

        道长年芳二十四,尚未娶妻。

        郁岁之所以会想起这个人,是因为据小道消息透露,司空昱天生目盲,他能救世间疾苦,却医不了自己的眼疾。

        当初红鸾阿姐离世的时候,郁岁也想过司空昱这个名字,可惜昀天宗离道宗路远,山水悠长,郁岁即便御剑,也不可能赶上求医。

        众所周知,道宗的修士恪守门规,救人的条件也很严苛,大恶之人不救,人死七日不救,不合眼缘不救。

        前两条还可以理解,一是恶人不配苟活,二是人死七日后魂飞魄散,无力回天。

        第三条就纯粹是胡扯。

        是司空昱自己定的规矩。

        蛮不讲理,他的规矩就是规矩。

        郁岁收回思绪,她看着眼前救人的盲眼道士,问道:

        “这老伯可还合你的眼缘?”

        “能救吗?”

        “咳…”贺兰安以手掩唇,示意郁岁见好就收,她这话纯属阴阳怪气,对一个瞎眼之人来说,哪有合不合眼缘。

        青年也明显愣了愣,他微抬头,哪怕蒙着眼睛,也有着出色的外貌,鼻唇精致,肤色白皙。除去那一身风雪,纵然他衣饰朴素,也像养尊处优的世家贵胄。

        “这位姑娘,在下定当尽力。”青年面色如水,像终年不化的积雪,有着不染世俗的傲然。

        高冷的人郁岁见得多了。

        她小师叔谢琅就是典型,大概有点天赋和独特本事在身的人都有一股与生俱来的傲意。

        谢琅如此,眼前的道士也是如此。

        郁岁又道:“司掌门,不,空昱道长,你刚刚用竹节敲了我的手背,再不说道歉我就要碰瓷了。”

        贺兰安揉了揉两眼间,他拿郁岁没有一点办法,这道士只能自求多福。

        青年还在替雪地里冻伤的老者把脉,他不紧不慢地说:“这名患者中的是寒毒,身体由内而外凝结成冰,你若贸然接触,恐有危险。”

        郁岁:“我知道。”

        她翻转手背,露出掌心的黄符,有这张驱邪符箓,足可以避免被寒毒殃及。

        她又不是莽夫。

        郁岁从来不做没把握的事,哪怕是救人,也要掂量掂量自己的本事。

        所以,她凭什么挨这下打。

        这次轮到道士尴尬了,他虽然看不见,但还是嗅到了符纸上的朱砂气味。可他高傲了二十年,是人人敬仰的空昱道长,哪怕云游在外也不能丢了脸面,于是嘴硬道:

        “打都打了,难道还要分男女吗,你想我怎么负责?”

        “嗯?等一下。”贺兰安不淡定了,他把郁岁扯到自己身后,对蹲在地上看病的道士说:“当好你的医修,少管别人的家事。”

        司空昱:“你在教我做事?”

        贺兰安:“是啊,子不教父之过。”

        郁岁:“……”

        她实在不想看两个大男人吵起来,只好伸手捂着贺兰的嘴,强行灭火,说:“各退一步,救人要紧。”

        司空昱冷哼了一声。

        他皱着眉,手上的动作倒没有耽误,灵力注入银针,又很快扎进穴位,比正常人还要熟练。

        郁岁发现小道长的指腹有层薄茧,也许在没人看见的地方,他练习了一遍又一遍。

        医者理当受人崇敬,哪怕司空昱有些怪脾气。

        郁岁松开手,没管自己被竹节敲打得泛红的手背,她弯下腰,想帮道长把地上的病人扶起来。

        贺兰安却比她更快。

        “你歇着。”少年盯着郁岁的手背,虽说尚有怨气,但还是既往不咎,同司空昱道:“臭道士,你那边可以吗?”

        “死妖怪,你看不起谁?”

        司空昱是极出色的医修,自然能察觉到贺兰安身上的魔修气息,这气息并不纯正,不出意外,这个家伙是半妖。

        难怪他一直在狗吠。

        司空昱虽然看不清,但不妨碍他翻白眼,也幸好蒙了一层柔软的绸布,否则贺兰安看见,两个人不打一架很难收场。

        郁岁真的服了。

        她能理解有些人之间就是水火不容,但她不能理解贺兰安和司空昱,为什么一点小事也能吵起来?

        比如说谁背地上的老人。

        老人好不容易在风雪之中捡回一条命,解了寒毒奄奄一息,两个年轻人却在一旁争执,谁也不肯主动去背,生怕对方占便宜。

        郁岁压下心头怒火。

        此刻不得不提第三条定律:不要靠近男人,男人这玩意沾不得。

        自从红鸾阿姐逝世后,郁岁就得出以上结论,事实证明没有错。

        她叹息一声,解开身上雪白的狐裘披风,盖到气息微弱的老人身上,随即双手捏诀,召唤出修罗剑。

        关键时刻还是自己的本命剑靠得住,郁岁让修罗驭风而起,凌空停稳,她想带着老人御剑,却被贺兰安伸手拦住:“我背。”

        “你省着灵力。”

        司空昱一听,也用竹节探路走过来,说:“在下虽然眼瞎,但背个人绰绰有余,轮不到你一个姑娘家动手。”

        “还是我背吧。”

        贺兰安:“我背。”

        司空昱:“说了我背。”

        ……郁岁没有说话。

        她快烦死了。

        最后就是贺兰安背前半程,司空昱背后半程,两人交替,把可怜的老人家送到了郁岁暂住的客栈。

        掌柜的送来热茶,老人喝水后才能发出沙哑的声音,他突然起身,跪在郁岁面前,悲痛道:

        “姑娘,救救我们吧。”

        郁岁抿着唇,贺兰安主动去扶地上的老者,就连正在擦拭自己那根竹节的司空昱都看过来,说:

        “你是赵家村的人吧,或许还是戍边修士。”他用竹节凌空点了点老者腰间,破碎的棉袄下,有令牌清脆作响。

        赵家村隶属于轩辕宗管辖,大多是穷苦人家出身,有幸修仙,却难入轩辕宗成为内门弟子,多半是充军,戍守北地。

        北地终年积雪,多有妖兽出没,大多藏于阴山,阴山是北地最寒冷的地方,通过迷雾森林与外界隔绝,戍边修士就在迷雾森林附近驻扎,用冰雪筑高墙,守卫北地太平。

        他们是妖兽和人类之间最后一道屏障,也称“血肉城墙”。

        按理说戍边修士为了北地奉献一生,应该受到崇敬,绝不至于像眼前老者一样如此落魄。

        郁岁越听越不是滋味,轩辕敬等掌权者安享太平高床软枕的时候,戍边修士被风雪冻伤,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

        甚至身中寒毒,危在旦夕。

        如果不是有幸碰到司空昱,老人家恐怕会死在风雪里,成为冻死骨,明明应该是英雄,却如蝼蚁一般难见天日。

        英雄如此,何必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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