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谎言
谎言,讲究九真一假。
这是很多年以前,云繁初涉仙途时一位前辈传授的经验。
一个谎言,不能从头假到尾,需得真假掺杂,真话越多,就越会叫那假话显得真实,叫人看不出虚实。
云繁行走多年,深以为然。
她向萧留年胡诌的来历,大部分是真的。
这世上真有雁霞鹊县这个地方,那里两国交战也是真的,她来自兵荒马乱的村镇,从尸骸堆里爬出来这件事,也一样是真的。
但两件事加在一起,就是假的。
她不是鹊县人,她口中的故乡,是两百年前的边陲小镇。
凡间两百年,已可沧海桑田,那个被战火缭绕的小镇,早就荒芜湮灭。
篝火熊熊燃起,白烟袅袅而升,萧留年将剔好鳞剖去内脏串好木枝的鱼递给她,看着云繁小小的手攥着木枝,驾轻就熟地将鱼置于火上翻烤。
“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那天晚上很闷热,阿娘给我和弟弟打扇,哄我们睡觉,阿爹在灯下记账,哦……我阿爹是开酒肆的。忽然间,外面就吵闹起来,阿娘把我和弟弟叫醒,阿爹提着刀站在床前……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阿娘拉着我们往外走,可是打开门外面很乱,来了许多骑大马的人,手里拿着刀,见人就砍。阿娘就把我们推回家藏到酒缸里,她用泥糊了我的头面,哭说若能活下去,日后莫叫人看出我的模样,容易招坏人……”
云繁的脸被火照得透亮泛红,眼眸专注地盯着那条鱼,一张小脸漂亮得不真实。
萧留年回想起在祭台初见她时,她整个人被泥浆糊得彻底的模样。她母亲说得没错,哪怕逃过屠城之命,这张脸庞也会轻而易举给她带来灾难,越是年幼,这灾难越可怕。
“那些人闯进院子,阿爹为了保护阿娘,提着刀上前,那些人的刀就扎进阿爹胸口……”说话间,她猛地闭上眼一缩,仿佛被血溅了满脸般。
萧留年坐在她身畔,见状揽住她瘦小的肩膀:“小云繁,别说了。”
他不该叫她再回忆起这些。
云繁只是在演戏,但演着演着,想着想着,虚实交替的谎言却又将她带回那一天。
两百年了,其实她已经记不起母亲的模样,只记得她发髻上戴的那朵绒花,在逃亡时掉落,被一脚踏进泥泞。
现实远没她编得那般美好。
贼兵的偷袭来得那么突然,马蹄的声音踏响长夜,尖叫声划破寂静,火光冲天而起,将黑夜烧红,婴孩的啼哭、妇人歇斯底里的挣扎、男人的怒吼,通通都被刀光剑影斩断,只有血,在地上流淌成河。
而她……在父亲冷漠的眼眸中,被她的母亲从逃亡的马车上推下,她踉跄着爬起,用尽全力追在马车后面,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渐行渐远的马车,与被母亲搂在怀中的幼弟。
马车太小,人太多,而追兵太凶,他们必需放弃,所以,他们留下了承继香火的弟弟,留下了两大箱沉甸甸的金银,却留不下一个五岁的女儿。
她被父母遗弃在兵荒马乱的战火中。
是家里的乳娘将她扯回屋中,在最后关头用泥浆涂满她全身,含着泪告诉她:“若能活下去,日后莫叫人看出你的模样,容易招坏人……”
而后,凶神恶煞破门,乳娘冲了出去。她听到乳娘凄厉的尖叫与裂帛的脆音,还有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她不想听却又不敢捂耳,怕听不到乳娘的声音,可乳娘的声音还是渐渐变小最终没了声息,而上天也并未眷顾她,他们发现了满身泥浆的她,嫌脏。
在她转身逃跑时,一支羽箭飞来,扎进她后背。她应声而倒,只听到他们哈哈大笑的声音。匆促的脚步踏过身畔,再没人来看她一眼。她痛苦地躺在地上,看着自己的血流了满地,最后陷入绝望的黑暗。
她以为自己死了,但她又醒来。
醒来的时候,整个村镇已经静无人声,除了闻着尸香聚集来的乌鸦和秃鹫……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没死,只是知道从那日起,后背的箭伤处就多了道血纹,是她的蛟蛟——烛蛇之印。
印之何来,她也无从得知。
她从尸骸堆里爬起,浑浑噩噩地走着,镇上所有的补给都被那伙贼兵抢得干净,她饿极了要么就从死人堆里翻吃的,要么就掘地三尺刨吃的。那段时日,为了活着,她什么都吃过,饿得两眼冒金星的时候,她甚至动过吃死人肉的心……孤魂野鬼般活了两个月,她被一个路过的拾骨老道给捡走了。
老道是个法力低微的散修,穷得叮当响,带着她不是日行一善,只是要个打杂跑腿的随从,她跟着他学会做饭浆洗缝补,学会招摇撞骗。这样的日子过了三年,虽然累,温饱却尚可保证。
三年后,她被老道以三十枚下品灵玉的价格卖进媚门天妩。
那是她第一次踏足修仙界,虽然是个媚门,她依旧被迷了眼。天妩的仙君见到洗净后的她,为她容颜所惊,有意收为弟子,便将她留在身边悉心教养。
她在天妩上的第一堂课,不是天地灵气,不是运气打座,而是武器——一个人的武器。
眼睛是武器,泪水是武器,语言是武器,甚至就连一根头发丝儿,都是武器。
这武器,无关男女,是人与生俱来的本钱。
而她幸运,本钱非常足。
她学会如何哭,何时哭,怎么哭最美,怎么笑最动人,眼神眉毛乃至嘴唇,任何一个细微表情,要如何打动人心;学会如何骗人,如何将谎话和情话说得动听无比,却心如冰石……
再后来,教她修行的仙君被仇人焚去元神,天妩如鸟兽散,她被天妩仙君的仇家带走,在那人身边呆了三个月,最终用在天妩学到的东西杀了对方,算是报答天妩仙君这半师之恩,而后夺了那人秘宝,从此踏入仙途,成为西洲散修之一,以山“幽澜”自号。
她学会了如何打动人心,却不想成为取悦他人的玩意儿。
要做,就得做那个被别人争相取悦的人。
神仙不救世人,要想救自己,那就成仙,亦或为魔。
绵长的回忆至此终结,她心里想的,和嘴里说的,并不是同一件事,但这并不妨碍她颠三倒四的童言童语俘获萧留年的怜悯与温柔。
萧留年自她略为混乱的表达里听出历历在目的画面,那些回忆,如同烙痕痛烙在心,却又被时间磨得麻木,不再大悲大恸,化成日复一日的沉默。
难怪,她在生死关头之时,显得那般安静,与祭台上其他孩子的慌乱截然不同。
他垂眸轻叹,一手搂着她的肩,一手已经替她接下烤鱼的动作,慢条斯理地翻烤着鱼,不用法力,不用道术。
“好了!”云繁忽一拍双手,甜甜笑起,拉着他手把鱼往回收。
鱼已经被烤得外皮焦黄,酥香四溢,她深嗅一口,把鱼递到他面前。萧留年看着她馋虫大作却仍旧先把鱼送到自己面前,温柔一笑,向烤鱼弹弹指,鱼肉鱼骨便自动剥离,他再用洗净的草叶装好鱼肉,递回云繁手中:“喏,你吃吧,我不饿。”
云繁瞅了他两眼,捧起草叶,开始小口吃鱼。
魔修与他们这些清心寡欲的修士不同,重欲——人存于世有七情六欲,这欲,不单是男/欢女爱,味欲亦是其一,酒肉荤素皆不忌。
云繁虽能辟谷,却未抛味欲,加上西洲本就是魔修散修群聚地,同那些人打交道,喝酒吃肉必不可少,她可不像萧留年这般自律。
自己亲手烤的鱼,虽然没有佐料,但蛇渊深溪里生的鱼儿,肉质本就紧致鲜美,慢火炙烤后倒也鲜香非常,勉强可以入口。
萧留年见她吃得虽慢却极香,一口接一口,眉梢眼角透出难得的欢快,情不自禁问道:“好吃?”
云繁不答,只用手捻了块带皮的鱼腹肉,喂到萧留年唇边,眼巴巴地看着他。对上她的目光,萧留年破天荒张开唇,就着她的手找下那块鱼肉。
鱼皮酥脆,鱼肉鲜嫩,确实好味道,再饮一口山泉水,胸口油然而生一股闲云野鹤幕天席地的惬意来,最是自在便是这口难得的人间烟火。
萧留年品着鱼,看着小丫头,忽问道:“云繁,你那日为何要推开你身边的小同伴?”
生恐她记不清,他又补充了一句:“就是那日在祭台上,祸蚺来袭时,你推开的人。你为何……推开他?”
云繁埋在草叶里的头抬起,望向他平静的眼,刚想随意编个理由回答,却见他眉宇间透着不同往常的温柔,里边夹杂着几分探究与审视,她猛地收口,意识到了一件事——
他并非随口而问,而是在考校。
萧留年等了许久,并没从她嘴里听到“救人”这类的理由,他只看到她蹙了眉,很苦恼地开口:“我……不知道,大蛇来了要吃人,我就推开他……”
“可你推开他,你就会被大蛇吃,你还要推吗?”
她更苦恼了,像学堂面对夫子背不出诗的幼童,皱着脸道:“不……不推吧,我不知道……”
萧留年不语,继续盯着她,片刻后,他眉间探究散去,化作更深的温柔。
五岁的孩子,尚留赤子心,所行皆出自本心本能。
这个答案,是最好的。
云繁瞧着他的神情,知道这个问题算是过去了,却听他又问:“小云繁,你要不要随我回浮沧山修仙。”
浮沧山收徒,品行摆在首位。
饶是云繁,也因他一句话而瞪大双眸陷入惊愕。
修仙……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他在邀请一个魔修入仙门。
“入了浮沧仙门,你就不必再受颠沛流离之苦,就可以修习无上仙法……”见她发愣,萧留年开始解释。
天知道浮沧仙门的盛名之下,多少凡人争破脑袋也未能入得仙门,而如今他却需要如此邀请一个五岁的连灵根都不知道的孩子。
“留年哥哥……”云繁打断了他的话,“如果我进了浮沧仙门,以后就能常常看到你,跟在你身边吗?”
她问了一个很简单的问题。
萧留年亦是一怔,而后点头:“可以。”
“好,我跟你回浮沧。”
云繁甜甜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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