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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心疼


离天亮还有很长时间,万籁俱寂,天星坠摇。萧留年并没送云繁回曙月峰的毓秀小舍,而是将她带到更高处的山头上。

        浮沧七峰一圣万千山,云繁也不知道自己到了哪座山上的哪个轩馆。

        开春冰融时节,山间夜寒彻骨,浮沧山的衣裳虽有御寒之效,可站在身边的孩子幼弱伶仃,仍叫观者生寒,心有不忍。

        “云繁,明日起你不必再上千仞峰。”沉默良久,萧留年才道。

        “为什么?”云繁不解,心生警惕。莫非他开始怀疑自己的用心了?是她哪里表现得不对劲惹来他的疑心?她自问已经非常之收敛了。

        “你想学什么,我可以亲自教你。”萧留年目光低垂,落在她藏起手的袖管上。

        “可是……”原来如此,云繁揉了下眼,有些困倦的模样,“江叔叔说你不能偏帮我。”

        “指点而已,不算偏帮,况且你本就是我带回来的大弟子,只是未过师徒之礼而已,别说亲自指点,就算我真有心偏帮,也无人敢置喙。”萧留年眼神一凛,语气也随之凌厉三分。入门弟子在五灵试之前的试练虽说是所有人一起,但主峰会早早物色优秀人才,暗中给予指点乃至帮助也是常有之事。

        谦恭有礼的君子露出鲜少会有的气势,就连身边的山风,似乎都猛烈起来。

        云繁瞪大眼盯着他:“留年哥哥,你生气了?”

        “我没有。”萧留年撇开眼,望向远峰。

        “你有!”云繁咯咯笑起,像发现什么新鲜事般紧追不舍,“你就是生气了!”

        萧留年隐忍半天的气,就随她这一笑一闹渐渐消散,忽又觉得自己小题大做,修士修行哪有不吃苦头?他自己当年也是这么过来的,可换到云繁身上,他就似乎无法忍受了。

        “我现在才不要跟着留年哥哥。”她又道。

        “为何?”萧留年大惑不解。

        “留年哥哥一定不舍得我摔跤,不舍得我吃苦……我阿爹以前常说,慈母多败儿……”云繁咬着手指头低了声音。

        萧留年听前两句尚无反应,待听到那句“慈母多败儿”,眉都要竖起来。

        “云繁,不要乱引诗句。”他的手掌狠狠按到她脑袋上,以示警告。

        云繁再次笑出声来,头顶蹭蹭他的掌心,又安安静静道:“留年哥哥,我知道你为我好,不过……我还是想在江叔叔这里修炼。他们……都说我没有灵根,没有灵根就不能修行道法,做不了修士,不配成为你的弟子……”

        话没说完,萧留年脸色已经沉如玄水:“别管他人如何想如何说,你只记着,我想收你为徒,而你愿意拜我为师,这件事就这么简单。”

        修士收徒择优而取,图荣光,盼传承,强师门……大多皆有私心,乃人之常情,若未遇云繁,他也会如此,但凡事总有例外。

        “嗯,我知道呀。拜你为师,就可以和你在一起了。”云繁甜道。

        童言童语叫人会心一笑,却没被放在心上。

        可……她当然是有私心的。

        这天下间的人事物,不是随随便便都可以让她说出“在一起”这样的话来。

        “我不能给你增光,但也不能丢你的脸。”萧留年已经蹲身于她面前,云繁抬手搓搓他的脸颊,继续前面未完的话,“等我练好浮沧步,背熟门规道诀,堂堂正正过了入门试炼,拜你为师时就不怕别人说了。”

        见她丝毫没被流言影响,反而有自己的见解,话虽说得稚气十足,却很坚定,萧留年又是一阵沉默,良久方道:“也对,凡根也罢仙骨也罢,各有其道,何惧人言。只不过……”他一边说一边托起云繁的手,轻轻拉起她的衣袖,“你藏什么,难道不疼吗?”

        藕节似的小臂上,青一块紫一块,触目惊心。

        见他发现,云繁索性抿唇苦脸:“疼!疼死了。”

        “留在千仞峰,你会天天这么疼。”萧留年指尖泛起青光,往她伤处拂过。

        一阵清凉肆虐,疼痛减缓。

        “那你就天天给我吹吹。”云繁笑弯了眼,又打个呵欠,“我困了。”

        萧留年指指身后的床榻,“给你半个时辰时间休息。”

        “半个时辰?”云繁勉强睁眼。

        这是不是有点短了?

        “江师叔是不是要你三天内补上这七天落下的功课,双倍。”萧留年答道。

        这七天的功课,除了修练浮沧步、掌握调息之法外,还要背熟浮沧山门规、入门道诀、浮沧道心这三篇文章,每日抄一遍,她落了七天,加倍补上就是十四遍,一共五十二篇。

        “……”云繁眉头大皱。

        让她修练再苦再累都成,但是抄背这些鬼东西……

        萧留年瞧她这副模样,失笑。

        果然还是个孩子。

        ————

        一场黑甜无梦觉。

        云繁醒时天依旧未全亮。萧留年在她身上下了修神咒,半个时辰虽短,却足够她养精蓄锐,恢复精力。

        他人已经离开,屋里多了一方木案,案上摆着笔墨纸砚,一道虚灵站在案前。

        “过来教你习字。”虚灵开口,传出的是萧留年声音。

        说是不偏帮,到底还是私下教导起来。

        云繁认命般走到书案前,拿起笔,在虚灵的指点下,一边念一边学一边歪歪扭扭地写……转眼天就慢慢亮了。

        新的一天修行又开始。

        早晨她和所有的入门弟子一起,在曙月峰学习,功课结束就到千仞峰。虽然约定过时辰,但在千仞师兄们的默许下,她都提早到千仞峰,在千手河里摔了站,站了摔,要练上许久。师兄们被她激起斗志,一时之间每到入夜时分,千仞峰的演武场上便弟子云集,尤其千手河里更是站满陪练的师兄们,倒将她衬得如同进了敖犬窝的兔子。

        江锋到点才来,对于云繁在千手河修练之事,一反常态的睁只眼闭只眼,只每日起桩后对云繁更为严苛,惹得旁观的弟子皆不忍心。

        不过三日时间,江锋针对云繁,苛待新弟子的流言传遍全山门,两人间的这场拉锯战成了七大主峰热议的话题。

        苏长晏将此事报到他跟前时,换来他一声冷哼——

        “他们懂个屁。”

        这年头,谁不知道当白脸?舍得扮黑脸的,那才是真好。

        云繁的名字,自然而然也被人记住,甚至比起慕渐惜来,风头更健,不过她每日课余时间都不在曙月峰,甚少与人为伍,倒越发让人好奇。云繁并不理会外界风云,心思全在浮沧步上。

        修仙与修魔不同,讲究道法自然,她想尝试修仙,势必暂抛魔心,故她强迫自己遗忘过去所学,以白纸之心逐渐感受千手河中深海暗涌之势,随波而流,御浪而上,逐层而进,以领悟浮沧步的海势。

        从能撑站一个呼吸的时间,到三个呼吸,再到片刻时间……些微的进步,皆浸透每日锤炼。

        如此这般,转眼三天时间过去。

        ————

        虽然每夜都有萧留年虚灵指点,但他可不会替她抄写,五十二篇文章实实在在落在她身上,不能假手他人。

        这功课若补不完,也没人会真和她计较,最多换来一顿责罚,但为了日后还能上千仞峰,云繁自然不能给江锋机会摆脱她。

        翌日就要交功课,可五十二篇文章,还少一大半,她破天荒没在千仞峰逗留,早早回了曙月峰毓秀小舍。这是浮沧山给入门弟子安排的临时居所,一人一间房。

        房间简陋,石床石案,别无其他。

        云繁铺纸研墨,才刚写两页,就听敲门声轻轻响起。

        门才开一道缝,越安和霍危就做贼似的钻进来,云繁眉心小蹙,看着霍危将怀里抱的一叠纸摆上她的案头。她随手翻翻,全是她和霍危抄的功课,厚厚一撂。

        “云繁,这些你拿去应个急。”越安小声解释起来。

        云繁唇角微勾,她可不记得自己和他们有这么深的交情,尤其是越安。

        “都是越安姐和我晚上偷偷抄的。”霍危也拍拍胸脯道。

        “谢谢你们。”云繁盖上那撂纸,欠身施礼,目光盈盈仿似被其所感。

        越安忙扶住她,只道:“谢什么,我们一起进的师门,又都……”“同病相怜”被她咽下,转而道,“是该互相帮助,只是我能力有限,也只能帮到这里,你莫嫌弃才是。”

        云繁按着那撂纸,郑重道:“我会记在心上。”

        越安微微一笑,与霍危告辞离去。

        目送二人离去,云繁笑意不减,指尖轻弹,案上烛心飞出火星,顷刻就将那撂纸焚成灰烬。

        ————

        翌日,天大亮。

        早课还没结束,江锋果然又驾临曙月峰,一脸找碴的模样端坐高台,在众弟子行过礼后,才冷冷开口:“三日已过,欠下的功课,该交了。”

        云繁知道是在说自己,捧着早就准备好的一撂纸躬身奉上。

        “七日功课,翻倍抄写,请江叔叔过目。”

        江锋对“叔叔”这个称呼已经麻木,摆摆手,让身边的弟子上前接下。弟子清点纸张数量,朝他点头。江锋捋捋胡子,慢条斯理道:“算你懂事……”

        话音未落,底下的弟子里就站出个青年来,道:“弟子袁杰,有事呈禀峰主。云繁同门的功课之中,有他人笔墨。”

        说话之间,袁杰望向站在人群里的越安与霍危,越安目光已慌。

        这话一出,江锋脸色顿沉。

        “你的功课,让他人代笔了?”他质问云繁。

        “没有,功课都是我自己写的。”云繁不慌不忙回答他,“要是江叔叔不信,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江锋朝身边的弟子示意,弟子似乎面有不忍地将那撂纸送到他面前,摊开——

        才翻了几页,江锋就将那撂纸打在地上:“这写的什么鬼画符!”

        每张纸上就没有几个正经字,歪七扭八密密麻麻还真像浮沧的符箓。几道金光在纸上沿着字迹逐一描过,最后消失——这笔迹出自一人之手,并未假手他人。

        “萧留年每天教你,就教出这鬼德性?”他忍不住骂道。

        “师尊,小师妹才五岁。”他身边的弟子低声劝道。

        五岁的孩子,搁凡间也才刚启蒙,能要求她的字写得多工整?

        江锋深吸口气,便听云繁理直气壮又道:“可这些都是我写的啊,为了抄齐这五十二篇,我的手都在打抖,江叔叔你看。”

        她抬高手,伸向江锋。

        “谁要看你的手!”江锋边骂边看向告密之人。

        袁杰瑟瑟一缩,喃道:“不可能,我明明看到……”

        “江叔叔要是还不信我……”云繁咬了咬唇,有点委屈道,“我抄了这么多遍,已经全都会背,要不我背给你听?正背、抽背、倒着背,我都可以!”

        语毕她竟真的开始背诵,一字一句口齿清晰,流利非常,无一处错误。

        听她完整背完三篇,江锋摆手叫停,又道:“无凭无据污蔑同门,其心不正,其行不端,罚往思过崖面壁一月,不必参加五灵试。”

        不能参加五灵试,就意味着没有成为内门弟子的可能,永远只能做一个外门弟子,也算是江锋杀鸡儆猴,他这人生平最憎勾心斗角同室操戈。

        强修威压倾泻,袁杰扑通跪地,看看四周,最终将目光放在慕渐惜身上,有乞求之意。

        “看我作甚?”慕渐惜俏颜一变,恼道。被他这么望着,倒似她也有份参与一般。

        袁杰眼见无人为自己求情,心中绝望,萎顿在地。

        “尔等皆为同门,最该守望相助,互相扶持,方为正途,最忌心术不正,钻研这些歪门邪道。五灵试在即,若再叫本座发现同门倾轧,必当严惩不贷。”江锋震声训斥。

        底下弟子皆躬身俯领。

        ————

        一场风波过去,早课时间也结束。

        “云繁,对不起。”越安凑到云繁身边,小声道歉。

        云繁坐在石阶上,眼也不抬道:“没事。”

        “是我不好,昨夜来寻你时正好遇上慕师姐和袁杰,恐是被他们识破,险些害了你,幸而你机敏。”越安愧疚道。这话里的他,便是先前那告密之人。

        “他们几人一丘之貉,老是欺负我们三人!老妖婆!”霍危恨恨一句,朝慕渐惜的方向做了个鬼脸。

        “霍危。”云繁起身,小手按上他的肩头,笑着道,“不是我们,是你们两,没有我。”

        语毕,她也不管越安作何反应,拍裙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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