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比她差远了
梁佩兰靠在椅背上,看了看手表,这次的咨询还有十五分钟就要结束了。
“杨先生,你已经在这里躺了三周了,这次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梁佩兰单手支着下巴看向对面沙发上的男人,顺便在膝盖上摊开笔记本,可惜三周过去本子上还是一片空白。
杨砳的小腿挂在沙发扶手上,不自觉地微微晃动,他刚刚睡醒,皱着眉头想了半天,发觉自己其实没什么好说的。他每天醒来都发现今天不过是昨日重现,无非是工作、开会、签字,两点一线,比上学时候还要贫乏寡淡。
“你想听什么呢?”
梁佩兰拔下钢笔笔帽,“任何事情都可以,比如你今天做了什么?或者是遇到的不同以往的事。”
的确有一件不同以往的事,杨砳坐起来,想到了今早接到的电话。
“我爸病了。”
“严重吗?”
“不是什么大病。胃里的老毛病。”杨砳顿了顿,继续说:“我从小没少许愿盼着他赶紧归西,真病倒了反倒觉得自己太恶毒。”
“听起来你们关系不太好。”
何止不太好,杨砳杨砳的手肘撑在膝盖上,十指交叉,“我妈说仇人也不过如此。”
“但你也不是完全不关心你的父亲。”
杨砳抛来一个犹疑的眼神。
“毕竟你在反思之前的你‘恶毒’。”梁佩兰给他解释道。
杨砳抬起右手抚摸着左手无名指上的婚戒,不知道在想什么。
“是吗,和她比还是差远了,我不像她。”
梁佩兰:“和谁比?”
“……我太太。”
“想说说吗?你为什么觉得和她差远了。”
“方方面面,她比我关心长辈,甚至比我都关心我父亲,她根本和恶毒不沾边却比我还能反思……我该从哪里说起呢?”杨砳看向窗外,黄花风铃木花期已过,正在长叶结果荚。
“比如你第一次有这种感受是什么时候。”
杨砳想了一会儿,说道:“是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
他继续说:“应该是十四岁,我初二,刚刚转学到他们班,她根本不认识我,却在开学第一天见到我就笑,然后我发现她好像对每个人都笑,还是露八颗牙那种,我不知道这人为什么这么高兴。”
“老师让她站在讲台上点名,她点到我的时候都没有卡壳,杨砳两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砳’明明是去声,她读到最后尾音却是上扬的,嘴角翘起,下巴还向我的这边扬了扬。”
他听出了喜悦。
“第一次有人喊到我的名字时那么高兴。从那天起我就觉得我们不一样,开心其实是一件很难的事,但在她那里却很容易。”
“我后来问过她,问她点到我的时候为什么那么高兴,她说她在显摆自己认识一个生僻字。”
杨砳笑起来,那一天下午,他做语文试题里的某道关于声音的造句题时破天荒的灵感涌现,他在横线上写下:她的声音唤醒了慵懒的夏天。每一个字都开心,像被她感染。
“她和她爸待在一块儿的时候好像更开心,她爸去接她,给她买了根冰棍还要悄悄藏在背后,等她走到面前才拿出来,她夸张得像看到什么宝贝一样,不就一根冰棍吗?”
杨砳陷入回忆里。那天宋同宜没有吃老宋买的冰棍,或许是想照顾新同学,她拿着冰棍向他走过来,问他吃不吃。杨砳没接,他冷着一张脸告诉宋同宜他爸也会给他买的。宋同宜说那就行,又是那样的笑容,然后自己一个人吃光了。
杨砳的爸爸也会像老宋一样把冰棍藏在身后,只不过那都是他五岁的事情了。
“我羡慕她。”
“后来呢?”
“后来这羡慕变成了嫉妒。”
杨砳想起宋同宜要走的时候在医院天台上和他说嫉妒他,他不明白自己有什么好嫉妒的,她一开始才是值得嫉妒的那个。
他太嫉妒她了,嫉妒到想看看她到底会不会难过,也想看看老宋到底会不会揍她。他变着法儿的拉着她调皮捣蛋,宋同宜和老宋的父女关系经受住了杨砳的考验,老宋一次也没揍过她。
直到他发现了楼下陈大爷的鸡。陈大爷眼神不好,本来打算养来下蛋的鸡在某个清晨发出了第一声啼鸣,此后一发不可收拾,非常敬业地在凌晨四点唤醒整栋楼的居民。
杨砳在那一天知道,宋同宜书架上应该有一本《哈佛凌晨四点半》,因为她顶着黑眼圈和他抱怨的时候说的是:陈大爷的鸡再努努力,自己上哈佛也不是没可能。杨砳告诉她:“你不是和我说过巴甫洛夫的狗吗?陈大爷的鸡也一样,它一叫咱们就揍它,揍得多了它就不叫了,建立你说的条件反射什么的。”
“人家巴甫洛夫又没虐待狗,况且你说的这个应该是操作性条件反射,是斯金纳搞的。”
宋同宜被搅得不得安宁也没想过要虐待鸡,顶多拿石子敲了敲它的鸡窝泄愤。
杨砳见她这样也打算放弃,但他没想到其他无名的“叫醒服务”受害者和他能想到一块儿去。陈大爷某天拎着瘸了腿又被拔了毛的公鸡敲响了宋同宜家的门,拉着老宋一通抱怨,告辞的时候状似无意地提了一句看到宋同宜拿石子砸鸡,除此之外再没别人。
杨砳那天晚上在楼下听到了老宋抄鸡毛掸子揍宋同宜的声音,或许是那只鸡的境况太过惨烈,她哭得整栋楼都听得到,宋同宜以为是他干的,硬要在老宋面前帮他背一口不存在的锅。
“我站在她家楼下看着她房间里的灯,终于知道她也会哭,也知道她爸会揍她,但我其实也没有那么开心。”
“她还是一直开心比较好。”
他晚上回到家里主动挑事儿,让老杨也揍了他一顿。
第二天一早,杨砳带着一盒巧克力在楼下等她,把巧克力塞到她书包里扭头就走。
“要问我什么时候喜欢上她的,大概就是我站在她家楼下,想认真同她说对不起的时候。”
后来杨砳每天都在阳台上观察李女士什么时候出去买早点,计算好宋同宜吃饭的时间,掐着表出现在她家楼下,他很幸运,每次都能碰到她。
梁佩兰微笑地看着杨砳,低头在笔记本上写了两笔,她并没有问过杨砳是什么时候喜欢宋同宜的。
杨砳转动着婚戒,他又想到了什么,“她的刘海被剪了个豁口,每天问我她是不是很难看,我又找事儿挨了顿打,剃了个光头陪她一起丑。她看到我的时候盯着我的脑袋笑,她笑起来真的挺好看。”
他上一次见她笑还是在机场,她祝他春天好,可那已经是一个月以前的事了。
“梁老师,时间到了,我先走了。”杨砳看看表,从钱包里掏出十张钞票放在梁老师办公桌上,起身向外走去。
“好,或许下次我们可以接着聊。”梁老师站起来送他出门。
下次的事下次再说吧,毕竟他脑子刚刚回想起的事让他有点不好意思开口。
杨砳回到车里,打开车载音响,轻缓的法语女声慢慢飘荡。
这歌他听过很多遍,第一次听是宋同宜上学路上哼的,他记下一个法语单词,回家在电脑上查了很久,发现那个单词的意思是爱情。他盯着电脑屏幕上的法语单词觉得自己好像知道了点儿什么。他翻开宋同宜送他的三流少女杂志,封底的恋爱tips教人如何确定别人是不是在看自己,他决定在上课的时候试验一下,语文课上藏獒正借着苏东坡大谈自己的怀才不遇,他突然抬头看天花板,然后撇过眼去观察宋同宜,宋同宜果然做出了教科书般的反应,全班就他们两个盯着天花板看了五秒钟。杨砳自然是回答不上来藏獒的问题的,他最后因为不懂张怀民被藏獒请到了走廊上。
随着发育,那些情感逐渐变得不太一样,她唱歌的时候胸口不小心触到他的手臂,杨砳像触电一样,但他没躲,一躲就显得很猥琐。他比她更早意识到她的成长。
他以前不知道从哪里看到,说梦境里的人都是没有脸的,这对他来说是假话,暮春夜雨里,淅沥风雨中,他梦中的女主角都是她。他一大早洗床单,越洗越觉得羞耻,可羞耻也依旧想见她。
在杨砳的印象里,宋同宜有段时间热爱“见义勇为”,杨砳曾经问过李颜君是否需要帮忙,李颜君说不用。但宋同宜乐意做个正义使者,她追着李颜君出去的时候,杨砳听到那个男生骂了一句脏话,他才发现原来也有人注意到了他注意到的事,他抡起拳头朝那人的脸砸下去,一拳又一拳,手肿了也不停,一开始是在泄愤,后来是在惩罚自己,他试图用疼痛洗刷自己的羞耻,他用这样的方式表达歉意。
即使宋同宜不知道他的隐秘与不堪,他依旧想向她道歉。
杨砳关掉音响,开车回到公司,大楼顶部的公司logo清晰明亮。他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背后是城市辉煌的灯火。杨砳拨出一个号码,无人接听,他只好掏出本子,在纸页上又记上一笔,宋同宜接他电话的频率又变低了。
他点一支烟,叫来小王,“她们今天到哪里了?”
小王打开笔记本,“今天应该在赫尔辛基机场,看样子下一站是要去俄罗斯。”
小王没有那么大本事满世界跟踪,何况这两个人的轨迹没法用常理推断——不求顺路、但求随心,前一天还在非洲,第二天就要飞到南美。但老板有要求,小王只好申请了一个小号装作心理学爱好者加了程乐游好友,每天默默汇报他们的行程。
杨砳打开手机点了几下。
宋同宜刚取了机票就收到一条银行短信,到账四十三万,留言是对不起。
宋同宜夺过程乐游的证件和机票,连同自己的一起拍到值机柜台前,满脸微笑的对工作人员说:“升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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