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就承认吧
宋同宜第二天早晨八点就等在楼下,橙子的主人却没出现。形色各异的上班族步履匆匆从她面前走过,然后闷头乱闯红灯过马路,黄色的出租车点缀在马路中间,不断有人举着咖啡打开车门跳上跳下。没过多久,鸣笛声此起彼伏,在她面前上演今天不知道第几次堵车。
怀里的橙子动个不停,时不时冲路过的路人叫两声,还好大家大多冷漠,宋同宜又向后退了一步,免得挡路被骂。她单手搂着橙子,食指上挂着它的半袋口粮,另一只手去掏手机,没有新消息。
眼看快到九点,她硬着头皮把包里的几本书拿出来夹在胳膊下面,橙子被她塞进包里,站在街边乖乖等了一个红灯后,橙子和她一起走进街对面的站台坐上了地铁。她现在无心欣赏地铁艺术家特意为亚洲面孔吹奏的《茉莉花》,毕竟第一次给本科生上课,还是不要迟到的好。
宋同宜搂紧身上挂着的一堆东西,在校园里一路狂奔,手里的三明治被她捏得变形,终于赶在上课前五分钟站在了讲台上,狗被她安置在讲台的角落里,橙子正蜷着身子睡得香甜。这所学校里什么人都有,她带只狗来上课也不稀奇。
人不太多,零零散散坐了六排。她讲课讲得按部就班,阅读材料和课程计划早就发到他们的邮箱,所以她直接从心理学的起源讲起,先说亚里士多德的《论灵魂》,再讲笛卡尔和霍布斯,贝克莱和休谟刚说到一半,她甚至还没有提及今天真正要讨论的领悟疗法,台下的同学们大多已经开始昏昏欲睡。
她从讲台上看下去,阶梯教室最后一排倒是有一个人支着下巴,看起来听得认真,等她看清他鸭舌帽下的脸,贝克莱和休谟的学说在她嘴里闹出了张冠李戴的笑话。她咳嗽了两声好掩饰自己刚才的前言不搭后语。
同学们却没打算放过她。
一个满脸雀斑的男同学突然举手,另一只手转动着手里的圆珠笔,他直接叫她song,然后问她:“心理咨询到底有什么用,不会就是让人睡觉吧?”
大家终于不想再睡觉了。宋同宜看着台下瞬间睁大的一双双眼睛,最后一排某双熟悉的眼睛也和别人一起盯着她,她合上面前的书本,要是再不说点儿什么,下了课恐怕她就要全系出名,一个叫“歌曲”的代课的博士生,第一节课就在全班同学和一条狗面前丢丑。
“帮助大家睡觉只是心理咨询一方面的作用。”宋同宜笑笑,她在“小雀斑”面前摊了摊手,继续说道:“看来你们第一节课就对此有所体会,我上学的时候起码上到存在主义疗法后才知道这一点。希望你们读到那里的时候不要昏过去。”
大家很给面子的笑了起来。
“这本来是我们讨论完所有理论后继续讨论的内容,不过大家要是真的很好奇心理咨询的用处,我现在很乐意给大家说一说。”
宋同宜走下讲台,“心理咨询能帮人获得良好的睡眠吗?或许如此,但如果你备受失眠折磨却期待一坐在咨询师的沙发上就能立刻睡着的话,这就叫魔法了。”
“我还知道你们想问什么,它会让人更坚强吗?如果你是指它让你在以后的生活中披荆斩棘无所不能的话,也不一定。心理咨询是否能让我一眼看透人生的真相?心理咨询师是否都智慧到用一两句话就解开来访人的人生难题。我的答案都是不能。”
“那它到底有什么用?”
宋同宜十指交叉撑在胸口前,“这么多年,我唯一想到的答案是:它只能让我们承认。”
她继续给他们解释:“心理咨询师像一面镜子,语言是来访人暴露的方式,坐在镜子前,当你开始说话,你有意或无意想要隐藏起来的那一切,终有一天会在镜子前面暴露的清清楚楚,只要你足够勇敢。镜中人会逐渐清晰,会有那么一刻,它清晰到让我们承认我们的软弱、承认我们的纠结、反复、磨蹭、承认我们身不由己和言不由衷。”
她的视线在全班同学的脸上逡巡,手掌撑在桌面上,“最后就会发现,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心理咨询师就是这样的角色,他帮助人们不断向内,直到触及灵魂。你们之中有些人将来或许会走上这条路,我从业五年多,偶尔也会想起我上学的时候在课堂上打过的瞌睡,但更多的时候我被人类的复杂所震惊,人类的认知、思维、人格、情绪、语言、行为……浩瀚如同宇宙,我们现今也不过发现其中微小的一部分,从这个角度上来说你们如今所学和天体物理相比也不遑多让。”
“你已经从业五年了吗,song?”“小雀斑”又开始叽叽喳喳地提问,“你每天和那么多人的阴暗面打交道,不会很受伤吗?”
宋同宜思考了一会儿,“有时候会,但大部分时候我知道他们那些宣泄背后是什么,是想要改变的力量,我的工作就是帮助他们发现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勇气。”
“如果有的人就是不想发现也不想承认呢?那样的生活未必不幸福。”另一个女生提问。
“这样或许也能度过一生,但那不一定是幸福,至少不是亚里士多德所说的幸福,那只能称得上是平静。承认真相之后生活就会更幸福吗?虽然每个人为此付出的代价都不同,最后也一不定能得到预想的收获,但我想勇敢的人值得幸福。这也是我从事这个职业的原因,我知道我总会见到的,见到那些留在我沙发上的,一个个勇敢地想要改变的人类,并且从他们身上获得一些力量。”
领悟疗法当然是没讲完的。
不过这节课结束以后,宋同宜知道自己应该不至于在全系丢人了。她站在讲台上把书本胡乱塞进包里,一把抄起正在酣睡的橙子走向后排。
“你早晨不去接它,却有空来这里?”宋同宜把橙子塞进杨砳怀里扭头就走,拽门的时候撂下一句话:“您贵人事多,以后别再来了。”
“你讲得很好。”杨砳抱着橙子跟在她身后。
宋同宜走到一半停住:“我们这样真的很没有意义。”
她回过头,掰着指头和他细数自己的理由:“你真的别来烦我了,我都要三十岁了杨砳,毕业的时候怎么都得三十五,我要读这么久,毕业回国没工作怎么办,我还得养小昭,一直把她放在梁老师那里也不是事儿。我要带本科生三年六个学期的课,另外自己还有六门课要修,博士资格考试今年也得考,你知道那个考试有多难吗?”
“还有呢?”
“我考试要是没过就得滚蛋,过了之后还要开题,开完题马上就得写论文,毕业论文前怎么也得发表几篇成果才行。”
关键是她现在还没有去参加咨询和督导,没法实践要怎么写论文,不过这些不至于在他面前抱怨。
“我不是在和你玩儿什么欲擒故纵,我是真的没工夫和你耗了杨砳。”
她现在才明白,莱斯利和她说的这是一条越来越窄的路是什么意思,选择这条越走越窄的路需要勇气,从一开始广阔的海洋里选择一个方向,然后选择一个心理学家或者理论,最后只专注于一个问题,最后发现头破血流也没法回头,她现在只希望自己头破血流之前能顺利毕业。
她试图从这样的生活中咂摸出一丝快感。
“是我不好,耽误了你五年。”
“不是你耽误了我,是我自己耽误了自己。”
“那我以后在你身边好好照顾你怎么样?争取让你比别人多活五年,把这五年赚回来。”
宋同宜听了只觉得烦躁,她掏出包里的三明治准备对付几口完事儿。
杨砳的视线落在那个被她捏得不成形状的三明治上,他伸手夺过那个三明治,在宋同宜震惊的目光中丢进旁边的垃圾桶,“都成那样了,肯定不能吃。”
“浪费粮食的人是要下地狱的你知道吗?”
“不好好保护自己的胃是要进医院的。”杨砳把橙子换了个姿势抱着,继续跟在他后面,“我知道这里新开了一家淮扬馆子,他们最近弄了几道红楼菜,我请你去吃吧,就当给你赔罪,顺便也感谢你帮我照顾橙子。”
“我不去。”
“那道豆腐皮包子你肯定喜欢。”
“我现在吃不来那么精细的玩意儿。”
“你知道为什么曹公后来家道中落还能在红楼梦里写出那么多贵气的食物吗?”杨砳停住脚步,腾出一只手拉住宋同宜的手腕,继续对她说:“无非是因为以前吃过见过,我也是一样,同宜,我见过最好的了,所以根本忘不掉。这么多年,我见过最好的爱了,我不想爱别人,只想爱你。”
宋同宜回过身,这是她在这座城市里的第一个初秋,杨砳身后有一棵树已经变得火红。她听到杨砳站在那棵红树下面大言不惭地自比曹公。
“人不活到死的那一刻谁知道你只爱谁呢?”
“那你更得和我在一起了,等到我死的那天,你就能第一个知道我最爱谁。”
“要是我先死呢?”
“这也不是不行,这样你不就知道你最爱谁了吗?你到时候第一个告诉我,我保管替你传达到位。”
宋同宜愣住,这些话她如果在一年前听到,生活会不会不同。
她曾经很多次像今天这样回头看过身后的人,看他从少年长成一个男人,那些回眸里包含着多少爱和期待她自己也数不太清,她不断地向宇宙发射信号,这些爱终于在一个初秋有了回音。她突然想起今天早晨在镜子前发现的白发,她现在已经不再年轻了,她爱得太早,他爱得太晚,他们都错过了时机。
“和我在一起吧,同宜。”
宋同宜决定在今天承认她的痛苦。
“杨砳,如果我的孩子能回来,那我们就在一起吧。”
而他的手终于放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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