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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他要活下去


演出结束,所有舞者定格在最后一个动作,灯光熄灭,全场陷入昏暗,观众席上的灯亮起,人们开始熙熙攘攘地起身离开。
  “怎么样?阿姨跳舞是不是特别好看?”宋先生凑过来看宋羡己。
  “嗯,”宋羡己收回了目光,轻轻点头,“好看。”
  “走,”宋先生站起来,牵着他的手,“咱们去后台找她。”
  宋羡己跟着他从舞台前的通道走到后台,刚才的表演者都在这里,有的已经卸了妆换了衣服,仿佛从天仙变成了凡人。宋先生带着他进了宋太太的单人休息室,宋太太只换了衣服,妆还没卸,看见他们进来笑了笑。
  “老婆,你太美啦!”
  宋先生毫不避讳宋羡己,上前给自己妻子一个拥抱。
  宋太太在他脸上印下一吻:“谢谢。”
  然后她看向呆呆站在一旁的宋羡己,蹲下身温柔地问他:“羡己,刚刚阿姨跳的舞你喜欢吗?”
  “喜欢。”宋羡己小声地说了两个字。
  宋先生宠爱地摸摸他的脑袋:“走吧,我们一起去吃饭。”
  宋羡己被他们带去了一家餐厅,餐厅装潢豪华,环境清幽干净,服务员都穿着标准的制服,这样的地方他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再来过了,以前有的时候,爸爸妈妈会带着他和哥哥去高档餐厅吃饭,但是七岁以后,他再也触及不到那样的生活,也从未奢想,有朝一日能够触及。
  宋先生拿着菜单,问他想吃什么。
  他想吃爸爸喜欢的糖醋鲤鱼,想吃妈妈喜欢的芙蓉鸡片,想吃哥哥喜欢的木须肉。
  但他最后只摇摇头说不知道。
  宋先生自己考量着点了几道菜,片刻后上齐,宋羡己每个看了一眼,发现一个喜欢的都没有。
  不过宋家夫妇给他碗里夹菜,他也都吃掉了。
  吃完饭后,宋先生忽然郑重其事地拉住他的手,问道:“羡己,你喜欢叔叔和阿姨吗?”
  宋羡己当然听得出这话是什么意思,于是重重点头:“喜欢。”
  “那如果我们想把你带回家,作为你新的爸爸妈妈,陪着你慢慢长大,你愿意吗?”宋先生又问。
  宋羡己不假思索地回答:“愿意。”
  听到这个答案,宋先生和他的妻子对视一眼,笑逐颜开。他弯腰把宋羡己抱起来,在怀里颠了两下,笑道:“那你乖乖在福利院等几天,我们一定尽最快的速度解决掉所有问题,然后领你回家,好不好?”
  “好。”宋羡己张了张嘴。
  后来他真的顺理成章跟宋家夫妇回了家,他们的家比自己以前的家还要好,房子宽敞又漂亮,宋先生给他单独准备了一个小房间,他也不必再和小时候那样,与哥哥挤在一个房间睡觉了,只是晚上睡不着的时候,也没有人供他打扰了。
  初次来到宋家,宋先生和宋太太给他洗了澡、理了发,把他身上原本穿的,不知道从福利院哪个大孩子身上拾捡的衣服,被打包扔进了垃圾桶,换上了干净又合身的新衣服。
  宋羡己站在镜子前,发觉自己好像又变回了从前的模样。
  脱离了福利院的环境,他不知道自己该上哪里再去和哥哥见面。他的房间里有一个小阳台,可以看到楼下的情形,于是他就把一张椅子搬到阳台上,一有时间就坐在那里往下看。
  宋先生不久就发现了他这个习惯,以为他是不适应在楼房里居住,就告诉他想出去的时候也可以下楼四处转转,只要让他和阿姨知道去向就行。但是他没有下去过。
  宋羡己知道,在领养自己之前,宋家夫妇一定把他是怎么来到福利院这件事弄清楚了,不知道那资料上是怎么记录这件事的,如果哥哥的死亡证明上写的是1994年7月30号的话,那么他们眼中的他,应当是一场意外事故中唯一幸存下的小孩,从一个幸福的家庭沦落到孤儿院里。按照这个逻辑,宋羡己应当是孤僻且封闭的,或许还有点早熟。
  这个设定他拿捏得无比熟练,在两个人面前表演得毫无破绽。
  半个月后,他像往常一样坐在阳台上发呆,突然发现楼底下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猝然起身,告诉宋先生他想下去走走,就在这附近不跑远,宋先生对他这个改变打心底里高兴,没有多想就同意了。宋羡己急匆匆地跑下楼,从单元门冲出去,扑到他哥身上。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他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
  “没,”宋敬予道,“这里不太好进来,费了些时间。”
  他把宋羡己从身上扯下来,冷冷地道:“你小心你那对新爸妈在楼上看着。”
  宋羡己闻言抬起头,确认宋家的房子那几扇窗都是空的,没有人在看,才放了心。
  “这两个人怎么样?”宋敬予问,他指的是宋先生和宋太太。
  “挺好的,”宋羡己说,“男的和爸爸有点像。”
  “爸爸和他不一样。”宋敬予直截了当,但语气怪怪的,好像话里有话。
  “我知道。”宋羡己张了下唇,“哥哥,我会在这里呆多久?”

  宋敬予闭上眼睛,似乎在计算什么,他沉吟半刻,开口道:“还不确定,你先好好享受着吧,以后像这样好的日子,估计不会有了。”
  宋羡己把手伸进口袋,从里面掏出来一个东西。
  宋敬予瞟了一眼,又看向他,见他笑着说:“你应该也很久没吃过这个了吧,拿去,我都快吃腻了。”
  那手心里,放着一包雪饼。
  “不用,我不吃这些东西。”宋敬予道。
  宋羡己歪歪头:“真的吗?两年没有吃过的东西,你真的不想念它的味道吗?”
  宋敬予背过身去,问道:“如果他们问你下来干了什么,你会怎么说?”
  宋羡己撕开雪饼的包装袋,嘎嘣嘎嘣一口一口地啃,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注意到旁边绿化丛里跳出一只狸花猫。
  “就说……”他笑了笑,牙齿上还沾着饼干碎屑,口齿不清道,“下来喂流浪猫。”
  他走到宋敬予面前去,把剩下的一个雪饼塞到他手心:“吃吧,你也就比我大五岁,装什么装。”
  宋敬予垂眼看看手里的雪饼,还是没动。
  “我走了,你在这好好呆着,说话注意点,别出岔子。”
  宋羡己舔掉牙上的碎屑:“放心吧。”
  那年的10月24号,宋先生和宋太太给他过了人生的第九个生日。一个两层的大蛋糕,各种毛绒玩具堆了半张沙发,他坐在中间,被戴上金色的生日帽,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对着燃烧的蜡烛许了一个生日愿望。
  没人知道那愿望是什么,包括他自己。
  那天宋羡己留了一块蛋糕,他端着蛋糕在阳台上等到夜里十二点,没有等到人来。
  在宋家住的那两个月里,宋敬予常来,他打着喂流浪猫的幌子,往他哥手里塞过不少零食,也不知道最后有没有被吃掉。
  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刚入冬的时候。
  那天宋敬予只穿了一件薄外套,扶着宋羡己的两边肩膀,手都是抖得,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太冷——那个时候宋羡己已经无法完全读懂他哥了,只觉得他看着自己的眼神陌生,太陌生。
  “我的计划可以开始了羡己,我已经有了新的身份。”
  “你也差不多要重建一个身份了,尽快离开宋家,不管选哪一条路,活下去,等我再来找你,明白吗?”
  在宋羡己的眼里,他哥就像一潭结了冰的湖水,冰层直达湖底,平日里再大的风也无法在他的表面掀起一点波澜,他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选“张灼”这样一个名字。
  但分离的那一刻,他好像隐隐约约明白了,因为冰层之下不是水,而是一团燃烧的火焰。
  他在宋敬予的眼中看到了跳跃的火苗,看到了逐渐融化的冰,看到冰融化之后成了岩浆。
  很多年以后,宋羡己再想起那一次见面,他会发现五年的差距真的很大,虽然他和哥哥体内有着相似的基因,流着同样的血液,但彼时他真的还差得远,完全没有意识到那天以后,将是整整十年的时间跨度。
  那是他长大成人前最后一次见到宋敬予。
  仅仅九岁的宋羡己,虽然有着超乎常人的智商,可他真的理解哥哥说的话了吗,并没有,他只知道要离开宋家,但他不知道离开之后要怎么做。他在凛冬的大街上游荡,等待哥哥来找到自己。
  他以为会和以前许多次一样,哥哥总会在他意想不到的时候突然出现。
  但这次没有。
  那年冬天比记忆里任何一个冬天都要冷。
  他几乎走遍了松安市的所有路,睡过公园长椅、睡过大桥底下,无数次在夜里冻醒,自助银行是最好的过夜点,但那年代这种地方太少了。他带的东西很快吃完,饿得饥肠辘辘,就去翻垃圾桶,或者在饭店里捡客人吃剩的东西,为此被赶被骂甚至被打,冻疮开裂,血流得到处都是,本就不干净的衣服更脏了。
  有时候实在太冷太饿,他就在路边席地一坐,靠着树或者路灯,没多久就昏昏欲睡,然后突然一个激灵醒来,意识到自己如果就这样睡过去,也许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他得活下去。
  他要活下去。
  不是因为哥哥说过的话,而是因为他想。
  煎熬着煎熬着,宋羡己撑了一个月左右,终于迎来了要把他送上黄泉路的一场大雪。
  那时他不知道自己走到了什么地方,两条腿已经麻木失去知觉,只是靠着仅存的意识,一步一步踏着雪、淋着雪,头发,睫毛、肩膀上都是雪花。
  终于将最后一点能量耗尽,他绝望地抬起头,看到一个像城堡一样的建筑,雪白雪白的,仿佛只有天堂才会出现。
  我是已经死了吗?爸爸妈妈就在这里吗?
  脑海里冒出最后一句话,他就彻底昏死过去。
  再醒过来,周身暖融融的,睡了太久视线模糊不清,宋羡己以为自己果真到了天堂,可他头痛欲裂,四肢也酸软无力,好像劳累而死的牲畜投胎成人一般。
  他努努力,手臂撑着自己坐起来,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女孩端着一盆水走进来,看到他眼前一亮。

  他见那女孩把水盆放下,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还是有点烫,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宋羡己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像被刀划过一样,又涩又痛,发不出声音。
  女孩叹了口气:“你还是先别说话了,好好休息吧。”
  确认自己还没死之后,宋羡己本能地因为对自己身处的环境一无所知而感到紧张,他比划着手想让那个女孩告诉他这是什么地方。
  女孩皱着眉,半天也没看懂是什么意思,于是问他:“会写字吗?”
  宋羡己点点头。
  女孩从别处拿来笔和纸,递给他。
  宋羡己连手都像坏死了一样,吃力地写下三个字“这是哪”。
  女孩解释道:“这里是空山福利院,我是这里的义工,我叫刘诗韵,你可以叫我刘老师。今天早晨另一个义工去开门,就看到你晕倒在门口,高烧到四十度,就把你抱回来照顾了。”
  宋羡己打量了她一番,又观察过整个房间。
  刘诗韵又问:“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你家在哪?”
  宋羡己提起笔,笔尖触到纸的那一刻,顿了一下,然后变了走势。
  片刻后,他在纸上写下“小雨,11岁。”虚报了姓名,也虚报了年龄。
  最好不要有任何人把他和宋羡己联系在一起,就当宋羡己死在了那场跌到零下二十度的风雪里。
  笔停下来,像是在休息。他眨了眨眼,一笔一划地又写了四个字“我没有家”。
  刘诗韵看懂纸上的字后,眼里的神色很快变了,再看向宋羡己时充满了同情。
  她张了下唇:“这里的孩子都和你是差不多的情况,如果你愿意的话,就在这里住着吧。”
  宋羡己还在犹豫,突然门开了,又有一个人走进来。
  他一眼认出那是谁。
  但是杜夜川只看了他一眼,眼神丝毫没有变化。
  宋羡己疑惑了一秒——难道他没有认出来我?
  杜夜川离开市立福利院的时候还不满十八岁,只和宋羡己相处过一年多,且在这一年里,也不是天天见面。后来的大半年,宋羡己变化不小,况且他还不知道宋羡己被领养的事,大概也猜不到在市立福利院的人,会突然出现在空山福利院。
  只要没认出来,那一切都好办。
  刘诗韵给他介绍:“这是我们这的另一位义工,你可以叫他杜老师。”
  宋羡己点点头,将信将疑地看了杜夜川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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