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梨花妖
阳光透过打开的木窗斜斜地照在床榻上,床榻上的人生得好看,墨色柔软的长发散在枕上,五官如雕刻般立体,但在阳光下却显得格外的柔和,他长而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好像感觉到不舒服,轻蹙眉头,扯了扯被褥将脸埋了进去。
一个时辰后,黎梨将脑袋从被子里探出,蹭着爬起来靠在床头,他抬眼看向四周,房间里桌凳摆放整齐,一尘不染,窗台上,一只古朴的花瓶里插着几枝粉白色的杏花。
“夫君?”黎梨垂眸,擦干了眼角的一滴泪,他做了一个无比真实的梦。
金樽清酒,红烛摇曳。
梦中他身着一袭大红喜袍,床榻上坐着的人身着喜服、盖着红盖头,他缓缓揭开了红盖头。
却没能看清楚盖头下那人的脸。
他的心情似乎很好又不好,笑容是真实的,心底的难过也是真实的,那种感觉扯得他心口疼,他温柔地看着眼前的人,开口道:“夫人真好看。”
语罢,对面的人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惹得他一笑,把一杯酒递过去,缓缓道:“好,夫君,我们该喝交杯酒了。”
两只相交的手一起抬起,将交杯酒一饮而尽。
后来那人唤了他声:“夫君……”
缱绻至极。
他把那人拥入怀中,就这样紧紧相拥,似乎是想把彼此揉进骨子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觉得疼极了,犹如烈火焚身在那人的怀抱里蜷缩着。
最后他变回了原形。
一朵梨花。
落在那人的手心里,一滴眼泪落到了他身上……是苦的。
这个场景不止一次出现在他的梦境里,像是零零散散的片段,每次他都看不清对方的脸,“怎么会经常做这个梦,难道说我想成亲了?”
然而他还未来得及深入思考自己是不是真的想成亲了这个问题,格外刺眼的阳光让他想起了另一件事,“现在什么时辰了?”
说着,便猛的掀开被子跑到院子里,看着挂在正上空的太阳,他低下头,捋了捋睡皱了的里衣领口,片刻便恢复镇定,缓缓朝屋内屋内走去。
黎梨换上了一身料子轻薄的浅蓝色衣裳,用同颜色的发带将头发束起,“这次,要怎么哄?”他将自己收拾好后坐在床边沉思着。
额前几缕发丝被风轻轻吹起,始终皱着的眉,使青年白皙干净的面容添了几分愁色。各种哄人的方法浮现在他脑海里,他费尽心思要哄的人是他的亲亲师尊——黎长歌。
一个月前,黎梨从苍澜来到中州,抱着携师尊览遍天下美景的想法,他的第一个目的地便是江凌。
江凌,位于中州的东南方。地理位置优越、土壤肥沃、气候宜人,特别适合庄稼生长,除去上税的部分,剩下的粮食也足够让江凌的百姓一整年不用为吃食发愁,很多时候都还能存有余粮。
百姓多以农业为生,但江凌盛产蚕丝、绸缎、绣品,有很多往来的商客进行商业贸易,倒也不失繁华。
在苍澜时,黎长歌常常向黎梨提起江凌,准确的说是常常提起江凌郊外的杏花江。
杏花江,因花开时节两岸杏花延绵数十里而得名。
烟雨蒙蒙,两岸杏花,一叶扁舟,一人携满江清风而归,时光悠然、岁月静好。
黎梨曾以为黎长歌对江凌念念不忘是向往那样的生活。
直到某天……
“师尊,你喜欢杏花?”黎梨向黎长歌递了一盏茶。
“我喜欢梨花。”黎长歌接过黎梨递过来的茶,抿了一口,抬头看着他,“不过我喜欢杏花酿,而江凌的杏花酿最是醇厚清冽,让人难以忘怀,特别是在清晨,空气清新,游人寥寥无几,携一壶杏花酿泛舟于江上,小酌几杯,此番游江赏花才算圆满。”
梨花?他真身就是一朵梨花啊。
他原是谷中吸取天地精华而生的一棵梨花树,不过因为强行提前幻化成人形,于是变成原型是就只能是一朵梨花。
师尊只知道他是妖,却不知道他是什么妖。他觉得梨花变化的妖怪不威风,所以瞒着师尊不愿意说。
不过,虽然师尊不知道,但他听到师尊说“喜欢梨花”的时候,还是很高兴的。
“杏花酿?”黎梨咋舌,心道:“原来让师尊念念不忘的是江凌的酒,但师尊到中州游玩时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啊。”
在黎长歌的影响下,黎梨也很想尝一尝江凌的杏花酿,并且想让自家师尊重温一下。
“虽然师尊尝不到杏花酿,不过带他看看江景也不错。”于是昨晚黎梨郑重地向黎长歌承诺:“师尊,明儿一早我带你去泛舟游江!”
现在的黎梨只想把昨晚的自己暴打一顿,昨晚他偷喝了酒,以至于一觉睡到现在,“贪杯误事啊!”
后悔也无济于事,他决定去向黎长歌请罪。他走到铜镜前坐下,对着镜面勾勾嘴角,露出一个有些谄媚的笑容,心里默念了开启与归的口诀。
与归是苍澜的一种秘术,以眼睛为介,开启与归后就能通过对方的眼睛看见对方眼中之景,并且可以用心声或者声音进行交流。
传音时可以选择让其他人听见,也可以只让对方听见,但自己说的话旁人却是听得见的啊。所以大多数时候两人都是用心声交流的,不然这一天天的,在别人看来就是在自言自语,多新鲜!
黎梨本来是想让黎长歌同他一起离开苍澜的,但黎长歌果断地拒绝了,用黎长歌的话来说就是:“离开苍澜受天地法则的影响便不可施展法术,为师我不想靠脚力四处游走,但中州的确不错,你随时开启与归,就当携为师一起游览了。”
黎梨知晓黎长歌一向不喜走动,慵懒得像只猫,就不再执着于此事。
想到此处,他的心平静了不少,“师尊那么懒的人,怕是这会儿还没醒呢。”
然而,他看到了黎长歌此刻眼中之景,并不是他想象中的一片漆黑。
映入眼帘的是一朵翩然下落的梨花,梨花落在了平静的水面上,泛起圈圈涟漪,不过此刻的黎梨怕是没心情欣赏这水面梨花了。
“师……师尊啊,你醒了?”见黎长歌并无反应,黎梨开始对着镜子做可怜状,“师尊,对不起,我错了。不过这也怪不得我的,我实在是不知道昨晚那荷酥露后劲那么大,喝的时候跟凉水似的,我不是故意晚起的,我也很想看看带着露珠的杏花,很想喝清晨的杏花酿的,我明天早上一定带你去,你不要生气了嘛。”
黎梨看着眼前毫无变化的景色他知道师尊是在发呆,而且时间还不短,很有可能是在这站了很久。
他知道师尊不会无缘无故的发呆,毕竟对于师尊来说,有时间发呆还不如躺下睡觉!这要是放在以前他肯定会调侃一下自家师尊,可现在他却是担心和不解。
师尊变了。
两个多月以前,他在苍澜醒来时就感觉到了,师尊的言行举止都与三年前相差甚远,特别是对他的态度。
他能感觉到师尊和他说话时在极力隐藏着某种情绪,而且越来越不愿意和他有过多的交流,在苍澜时两人之间的与归从未切断过,但是这一个月以来师尊总是习惯性的关闭与归,好像在躲避着什么。
在苍澜时,他不是没有问过,但师尊总是绕开话题,不愿多说。
渐渐的他也不想再问了,因为他发现,每当他问起那三年的事情时,师尊的眼睛里都会闪过一瞬间的悲凉,但也仅仅只是一瞬间,开始时他还以为那只是他的错觉,但几次过后,虽然师尊仍在压制着情绪,但他还是发觉了。
他不想看见师尊那样让人心疼的神色,所以他不再询问。
但在黎梨离开苍澜的前一天晚上,黎长歌却主动向黎梨讲述了三年前发生的事情。
“三年前你又去闯了结界,试图离开苍澜,被空间之力重伤,昏迷了三年。这三年来你对外没有任何意识,醒来后自然没有这三年的记忆,至于为什么连三年前闯结界的事情也不记得了,这我也不知道。”
原来已经过了三年。
那时黎梨以为他明白了师尊变化的原因了,师尊极力压着的情绪应该是愤怒吧?
他的记忆都还停在十九岁生辰的那天,想来就是那天晚上去闯的结界。也难怪师尊想隐瞒,什么也没有说,他表示理解并且感谢,师尊是怕他愧疚吧,自己这做的是什么事啊?!
谪仙一样的人照顾了他三年,而且闯结界这事他不是第一次做了,上一次自己受伤不说,还害得师尊身受重伤,这才过了几年啊?又去闯,真的是好了伤疤忘了疼,自作自受!师尊是一般的人吗?他是有脾气的人好吧!
黎梨觉得黎长歌没有在他醒来的时候再把他一掌拍晕已经是很仁慈了。
他后来是怎么说的,“师尊,我错了,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我以后一定安安分分地待在苍澜,再也不想着出去了!”
第一次闯连累了师尊,他愧疚了好久,居然还有第二次!活该他昏迷了三年,这要是再闯,那他直接别醒过来好了。
不过黎长歌的回答却让他震惊了许久:“明天是你的二十二岁生辰,这三年我修为增长了许多,足够打开结界了,我送你出苍澜吧,就当做生辰礼了。”
黎梨用行动证明他的喜悦,这个特别的生辰礼让他激动得找不着北,但他找到熊心豹子胆,把自家师尊抱起来转了几个圈。
“谢谢师尊!”
来到中州后,周围的一切对于黎梨来说都特别新鲜,毕竟以前这些都只存在于黎长歌的讲述里。
新鲜归新鲜,师尊才是最重要的。
特别是他发现来到中州后师尊的情绪依旧不对劲,他原以为他知道原因,现在看来好像并不是他想的那样的。
自己昏迷的那三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黎梨知道黎长歌有意隐瞒,所以不再询问。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哄师尊开心,师尊想关闭与归他就死皮赖脸的求师尊不要关,哄师尊这是他擅长的。
就算师尊关闭与归也没关系,他仍可以每天不依不饶地单方面开启与归和黎长歌聊天,一个人自言自语也是可以的。
看着挤眉弄眼装可怜的黎梨,黎长歌淡淡一笑,可是这笑容刚展露便凝固了,黎长歌看着镜子里的黎梨,眼睛里隐藏着一丝苦涩。
或许他应该选择不理会,但对于眼前之人他终究是狠不下心来。
“我什么时候说过生你的气了,清晨饮杏花酿的确更加醇香清冽,不过却也伤身,我现在倒是挺想看看杏花江日落时的景象。”他平静了呼吸,缓缓开口,尽量让语气显得正常些。
“没问题,我今天便带你去看。”得知黎长歌并未生气,而且这还是离开苍澜那么久以来对自己说话最多的一次,黎梨不禁展颜一笑。
“小二,给我拿两壶杏花酿。”
“得嘞,客官。”小二拿出两壶杏花酿递到黎梨手中,“客官您这行头是准备去哪啊?”
“杏花江。”
“客官,你有所不知,这泛舟饮杏花酿在清晨乃是最佳。”
“我知道,不过清晨饮酒伤身。”黎梨笑着付了酒钱后便走出客栈,“银子可真是个好东西,还好师尊让我带了很多出来。”
江凌城郊,一只乌篷船停在杏花江江面上,黎梨站在船头,“这江景确实不错。”
初春时节,杏花欲开未开,两岸却已染上粉白。江面倒映的杏花和白云交相辉映,风吹过,泛起粼粼波光。
“师尊,这景致和你记忆中的可一致?”
黎长歌静静地看着,好一会才回答到:“和从前一般无二。”
十五年前的种种,现在想来恍如昨日,很多东西却已经是物是人非。“你怎么来得这样早,现在离日暮还有差不多两个时辰呢?”
黎梨走回乌篷里坐下,拿出两壶杏花酿摆在桌上却不回答这个问题,反而问黎长歌:“我可不可以现在喝啊?”
他看向那两壶杏花酿的眼神很是炙热。“要是与归可以传送物品就好了,这样我们就可以一起喝了,要不我先尝尝然后告诉你味道如何?”
“也好。”黎长歌看着不离视线的杏花酿说到。
“杏花酿啊,我可是想了好多年了呢。”黎梨将酒倒入杯中,迫不及待的喝了一口,“果然清冽醇厚,回味悠长,怪不得让你念念不忘。”
黎梨酒量并不是很好,几杯过后眼神开始飘忽,脑袋昏昏沉沉的。
于是,“师尊,如今你怎么不喜欢照镜子了,你那么爱臭美,你以前不是特喜欢照镜子吗,快去照照,我看看你,我都好久没有看到你了。”他看着黎长歌眼前满目的梨花,催促着。
“梨花开了,想让你看看,况且我有什么好看的,才分别不足一月。”
“到今天刚好一个月,我都一个月没见着你了,好久好久了。”
“你醉了,不要再喝了,先回客栈。”从黎梨眼前画面的晃动程度来看,黎长歌判断他醉得不轻。
“不行,不能回去,我就是担心会错过日落才提前来等着的,不回去,不回……”
听到这句话,黎长歌愣了会儿才道:“好,不回。”
“师尊,你变了,以前你可不是这样的……”黎梨顿了顿继续道:“你那时脾气可大了,我都得费尽心思哄着你,哪有现在这样好说话,不过我愿意哄着,谁让你是我的师尊呢。”
黎梨醉了,说话断断续续的,还有些撒娇的意味,软绵绵的。不过这软绵绵的话却听得黎长歌心如刀割,他看着黎梨眼前之景,想说些什么,张开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师尊,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所以你现在都不想搭理我了?你别生我的气好不好,要不你向我发脾气也可以啊?只是不要不开心。”借着酒劲他说出了一直想说却没有机会说的话。他不怕黎长歌生他的气,但是他不希望黎长歌不开心,“师尊……”
黎长歌心里愈发难受,宽大的衣袖里双拳紧握,“小梨,你喜欢人间吗?”
“嗯?”黎梨看着渐渐绯红的天,思考了一会儿,“喜欢的,这里有烟火的气息。”
“你喜欢就好。”黎长歌看着黎梨眼前的天空轻轻的叹了口气,“云涧是清冷了些。”
云涧是苍澜的一处山谷,黎长歌和黎梨的居住之所。
无境派的普通修仙弟子统一居住在苍澜群山之上的众多殿宇内,掌门和六位长老则各自有殿宇,而为了不被打扰,他们的居住之所都建在很高的山峰上。
黎长歌身为掌门的亲传弟子,且功法在众弟子中排第二,仅次于师兄长悦。当然,这是他自己说的,因为没有人见过他和长悦比试。
按理说,他可以寻一座山峰建立自己的殿宇。然而,当初黎长歌却选了云涧这个位于群山脚下的山谷,理由是山峰太高,飞上去会累。
云涧的崖壁上有一帘瀑布,瀑布落下形成一条溪流,溪水蜿蜒曲折的流动,在低处形成一汪湖泊。
黎长歌将自己的住所建在面朝湖泊,背靠群山之处。云涧常常雾气缭绕,其中景致朦朦胧胧,远远望去恍如仙境,确实是不沾人间烟火。
“但我更喜欢云涧,今年云涧的梨花开得真好,只可惜在花期结束之前,我怕是回不去了,师尊可要常来看看,那我就也能看看了。”黎梨说完又斟了一杯酒,他看着手中的酒杯,有些恍惚。
“师尊,你穿过喜服没有,或者你梦见过自己喝交杯酒吗?”他想起了那个感觉很真实的梦,不过他刚将这话问出口后又摇摇头,他和黎长歌一起待在云涧十五年了,见过黎长歌穿各种颜色的衣服,也常有红色的,却不是喜服。
黎长歌听到这个问题后愣住了,手指微微颤抖,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回过神来,“没有。”
“你怎么了?”黎梨等得都快要睡着了,黎长歌的声音让他惊醒过来,他听出黎长歌语气有些颤抖,又是在努力地压抑着什么吗?
“没什么,我只是有些累了,想关闭与归去睡一会儿,你也快些回客栈吧。”
“可是师尊还没见到日落呢……”黎梨拖着踉踉跄跄的脚步走到船头,“师尊,快看!”
此时,太阳缓缓下落,仿佛沉入杏花江的尽头,夕阳的光透过熙熙攘攘的杏花照在江面上,余晖洒在天空,染红了云层。
黎长歌看着眼前的景色轻声说:“很美。”不等黎梨回答便关闭了与归。
黎梨想着让师尊好好休息,便不再重启与归,他转身准备往船舱内走去,突然感觉船在晃动,脚下一软,身体向后倒去。
扑通一声,黎梨跌入杏花江中,“这水好凉。”这是他陷入昏迷前最后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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