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惊梦1
王蔻从梦中醒来惊得一身冷汗,睁大眼睛从床上坐起,发现夜色深沉,一片阒暗,不知身在何处,亦不知何夕,她茫然片刻,开口唤道:“来人!”
很快便有窸窣声响起,举着灯烛的宫婢撩开鎏金色轻纱帷幔,迤逦到床前,轻声询问:“皇后有什么吩咐?”
王蔻看着眼前鲜活的面孔,一时怔愣,青蒲,她的贴身侍女,伴她一同长大,随她嫁入宫中,她自焚在栖梧殿时,最后看到的面孔便是她隔着火光失声痛哭,如今却真切地站在眼前。
她不知方才的梦到底是醒了还是没醒,定了定神,问道:“什么时候了?”
青蒲以为她问的是时辰,答道:“才四更天,还早着,皇后不妨多睡会儿。”
王蔻却是再也睡不着了,吩咐道:“掌灯。”
青蒲尽管不明所以,仍旧依言将床边的九凤连枝青铜灯点燃。
悠悠跳动的烛光,瞬间照亮晦暗的内室。
王蔻转目望去,眼前是她的栖梧殿,尚未被大火焚烧的皇后寝宫,床边鎏金熏炉上方轻烟静燃,华帏凤翥妩媚而甘甜的气息徐徐弥漫开来,一旁的红漆雕花椸枷上垂挂着百鸟缂丝裙,上面的缕金丝线在烛光下泛着淡淡华彩。
王蔻想了想,这条裙子是她入宫第三年尚方献上来的生辰礼,百余名匠人耗费三个月才完成,她当时很喜欢,穿了好几次,直到开春赏花宴上被花枝勾破了才束之高阁,看着眼前完好的裙子,她大概知道了现在是什么时候。
大昱朝天寿三年,她正值十七岁。
揉着混乱的脑袋,回忆起梦中的情形,天寿三年是她当皇后的最后一年,在这一年,缠绵病榻的皇帝终究没能熬过去,在一个寒夜里咽了气,未留下任何子嗣,她爹当朝大司马王贺便扶持了年仅两岁的宗室子明瑛为新帝,她被尊为皇太后,而这个皇太后才当两年,她爹便按捺不住让小皇帝禅位,自己称了帝,于是她又从皇太后变成公主。
可惜她爹不是当皇帝的料,赋敛不时,朝令夕改,再加上天灾不断,赤地千里,没几年便自上而下怨声载道,各地纷纷揭竿而起,少则数千,多则数万,叛军遍布全国,最终一支叫郁陵军的队伍攻入盛安,将她爹杀死在乱军中,王氏阖族覆灭,她被逼自焚而亡。
想到梦境的最后,王蔻忍不住从骨子里颤抖起来,那个带领郁陵军杀进盛安的人,她并不陌生,在她的少女时光和整个宫闱生涯中,他占据了她太多心神,本以为送他离开盛安后,他们的人生不会再有任何交集,却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会重返盛安掀起前所未有的腥风血雨。
想起那惨烈的梦境,王蔻从心底涌起战栗,那情形太过真实,就像她从头到尾经历过一样,可若真的经历了,她不是应该死在那场大火中了吗,为何醒来回到了十七岁?
她疑惑地抱着被子,理了理梦里的经历,皇帝没了,她爹改朝换代,引发各地叛乱,然后那人带着郁陵军势如破竹杀入盛安,没有人阻挡得了他,以他的城府心机,一旦寻到机会便必将敌人置于死地。
房间里不分昼夜地燃着地龙,即便是滴水成冰的三九天,室内都温暖如春,因而此刻尽管穿着单薄的丝绸寝衣,她并未感觉到冷,想起梦中的火海炼狱,反被熏得燥热不已,抬头看向紧闭的门窗,吩咐道:“把窗户打开透气。”
青蒲见她未歇着,一直陪侍在旁,闻言立即朝窗边走去。
王蔻的目光落在赤墀青琐上,那里贴着新剪的窗花,纹样她有些熟悉,迟疑片刻,问道:“今日是冬至?”
青蒲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答道:“是呢,皇后昨晚刚剪的花样,说应个景,让人贴了上去。”
冬至!王蔻惊得一凛,倏地想起,在方才的梦中,她那短命的丈夫便是在她进宫第三年冬至没的,夜里发病了,没人觉察,等到天亮宫侍进去的时候身体都凉透了。
正是因为皇帝没了,那些叛军才各自拥着宗室子打着为国讨贼以安社稷的旗号掀起了反抗浪潮,那人当初不正是凭借自己的宗室出身才聚集起了郁陵军吗,但只要皇帝不死,他就没有机会,她爹也不会起改朝换代的心思,王氏就不会阖族覆灭。
想明白这一点,王蔻心内重重一跳,希望来得及,她一把掀开被子,吩咐道:“更衣,去清晏殿。”
清晏殿外,值夜的内侍正打着瞌睡,昏昏沉沉间听到动静抬头望去,只见阒暗无边的夜色里,一排明晃晃的灯笼正快速朝这边移动,他揉了揉眼睛,看清是栖梧殿的衣饰,皇后领着宫人匆匆走来,灯笼昏寐的光影打在她脸上,将明艳绝伦的五官照出一股惊心动魄的凌厉。
他瞌睡瞬时醒了,心里暗自稀奇,平日皇后就不大上清晏殿来,大半夜的带着一堆人往这里赶是做什么,尽管疑惑,人已是堆笑着迎上去行礼,“更深露重,皇后怎么上这儿来了?”
“我要见陛下。”王蔻脚步不停,径直往里面走。
“陛下服了药歇下了,皇后不如明天再……”
“退下!”王蔻迫切需要确认明煦的情况,心内焦灼犹如火烧,哪容得阻拦,左右侍从觑得眼色,不用吩咐便将人拉了下去。
忌惮王氏平素霸道,其余人眼见如此阵仗,不敢多话,喏喏退至一旁。
王蔻的侍从抢先上前推开门,让她长驱直入往内行去。
凤头履飞快踩在金砖地面上,裙幅窸窣拖曳而过,一路疾行中,王蔻胸口剧烈起伏着,心跳的节奏一下比一下急促,那个梦到底意味着什么,她马上就能得到答案了。
清晏殿的内侍很快惊了起来,掌灯的掌灯,行礼的行礼。
“皇后这是?”
王蔻一概不理,三两步跨进寝殿,在床前帷幔处蓦地停住,她身后的侍从反应不及,险些撞了上去,慌忙收住步子小心觑向她,方才一路火急火燎,现在却不知为何踌躇起来,着实让一干人摸不着头脑。
帷幔的阴影下,王蔻面色辨不分明。
她不知道帷幔背后是什么情形,也从未想过里面人的生死其实与自己的命运息息相关,此刻亦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期望梦中的情形出现还是不希望它出现,因为一个说不清缘由的梦,就急切地赶来确认——她大概是疯了,或许那就是一个荒诞的梦,而她却兴师动众地夜闯天子寝宫。
“皇后?”青蒲忍不住出声,担忧地望向她,从方才醒来皇后就不对劲,究竟为何不对劲,她却想不明白。
王蔻恍然回神,深吸口气,按下重重疑虑,上前一步掀开眼前帷幔,高声唤道:“陛下。”
闹出这么大动静,里面的人竟没有半点反应,王蔻心里一沉,撩起垂落的彩绣盘金帐朝里面看去,只见柔软的锦褥间,病弱的少年面如死灰,唇色乌青,分明就不是安稳睡着的模样,她忙伸手去探鼻息,只觉弱不可闻,有进无出,顿时惊得跌坐床前——
果如那荒诞的梦境一致,他发病了。
明煦气疾缠身,每次发病,气往上涌,无法言语,梦中情形恰是在夜里,因无人发现,延误了用药时机而丢了性命。
她无暇探究为何梦中情形会真实地发生在眼前,触着明煦尚未散尽的体温,扬声喊道:“快宣太医!”
一定还有救,梦中天亮了明煦才被发现异常,而她早了两个时辰,那个梦一定不是无缘无故出现,一定还来得及。
她不去回想那惨烈的结局,按捺住急促而紊乱的心跳,如此告诉自己。
惊觉不妙的内侍连滚带爬的地往太医院窜去,很快清晏殿就来了一堆人,窸窸窣窣挤在床前交头接耳。
王蔻心里七上八下,等了半晌没个说法,着急问道:“究竟如何了?”
一群人瞅来瞅去,最为年长的江太医被推了出来,战战兢兢,话都说不利索,“陛、陛下怕是……不好了……”
王蔻一双细眉凌厉地挑起,“江太医慎言,陛下必须好,只有陛下好了,社稷才能好。”
目光掠过众人,见他们束手无策,惶然不安的模样,王蔻烦躁地站起身,来回踱了几步,再次抬眸就瞥见几人遮掩着相互交换眼色,她顿时回过神来,太医院的这群人向来怕担责任,说话喜欢虚虚实实,越是活得久的越是如此,方才的话怕是有未尽之处,她一时着急忘了这茬,想明白之后,蓦地沉下声色,“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陛下必须救活,否则你们也不必活了。”
这话若是从别人口中说出来,或许不会有人当真,但是从当朝大司马的掌上明珠口中说出来,众人皆是如坠冰窟,连呼吸都透着凉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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