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旧事4

王蔻今日奔波得厉害，回到栖梧殿，梳洗沐浴过后，连手指头都不想动弹一下。

        紫萸担忧地上前，“皇后今日在外面劳累了一天，哪里不舒坦，奴婢给皇后捏捏。”

        王蔻连说话都觉得费劲，埋在锦褥里直哼哼，“我现在浑身上下就没有舒坦的地方。”

        含糊不清的声音听得紫萸好笑，一面忍笑一面说：“那奴婢先给皇后捏捏肩。”

        她力道不轻不重，拿捏得当，王蔻舒服得闭上了眼，没一会儿便在困意缠绵中睡了过去。

        这个晚上并不安稳，她在梦里回到了入宫前的时候。

        家里早已定下将她送入宫中，故而回到盛安之后，王贺对她几无约束，由着她性子肆意快活，过得无比自在。

        她那时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去郊外纵马驰骋，辽阔无边的旷野上，当风声呼啸着自耳边掠过，景物撕扯着自身侧疾速后退的时候，她觉得自己仿佛生出了羽翼，像鸟儿一样在空中畅快徜徉，她享受并且沉迷这样的乐趣。

        那天她也是这般驰骋在风中，突然不知怎么地，身下的马儿狂躁不已，发了疯似的蹿来跳去，她拼命控制缰绳，可就是没能让它平静下来，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越来越没有力气，实在抓不住缰绳被甩下了马背，当时她真的感到自己飞了出去，然而一点都高兴不起来，这种情形之下落地会遭受的后果让她心里一片冰凉，就在她眼睁睁看着地上的荆棘越来越近的时候，耳畔风声骤响，有人急掠而来，一双沉稳有力的手将她拦腰抱起，远离了那片荆棘地。

        天旋地转中，她看到一张眉目皓旰的侧脸，明明只有短短一瞬，她却看得无比清晰，连对方眼角眉梢的从容镇定都没有错过，当时她像是魔怔了一样，恍惚失去了反应，直到那人抱着她安然落地，都未回过神来。

        “姑娘，已经没事了。”他将她放在地上，便松开了握在她腰上的手，疏淡有礼地往后退了退。

        王蔻有些意外，寻常人看到她都会在第一眼后，忍不住看第二眼，即便克制，行迹上也会有所显露，这个人却规规矩矩，言行举止毫无波动。

        她心里魔怔的感觉越发深重了几分，而后家仆蜂拥而上，围着她殷勤探问，待她回过神来，那人连背影都消失不见，她不由暗暗后悔，连姓名都未能问到。

        坠马事件过后，王贺终于下令限制她出府，一连数月她连马厩都不能靠近，有心想要打探救她的那人，却一无所获，只有那日的情形在脑子里越发清晰起来，尤其是那人清风朗月般的眉目，像是刻进了心底，怎么也忘不掉。

        后来没过多久，便是那场备受御史台诟病的隆重堪比天子登基的册后大典，大司徒大司空携同九卿奉乘舆驾，呈皇后印玺绶带，将她亲迎进宫中，在群臣携命妇进宫朝贺年轻新皇后的盛大典礼上，她再次见到当日救她的那人。

        此时方知，他是郁陵王明恪，一个落魄得只剩下爵位的宗室子弟。

        青蒲发现，王蔻今晨醒来后，心情便不怎么好。

        起床后眉间就攒着不豫，朝食用了两口便撤下，兀自望着窗外积素凝华的雪景发愣，久久都不曾动一下。

        想起昨晚的梦，王蔻就一阵膈应。

        不知怎么的梦到那桩旧事，她跟明恪还真是段孽缘。

        王贺重回盛安后，便着力打压陈氏与何氏两家党羽，而偏偏有一个人，他想动又觉烫手，便是明恪。

        明恪的出身说来尴尬，他是其父酒后在一个宫婢身上留下的种，因为生母卑微一直不受待见。

        他的嫡兄明恂当上天子的时候，由于嫡母何氏的憎恶，他便不曾享受半分殊荣，一直备受排挤，及至后来明恂病殁，王氏重获大权，因何氏之故他亦受到牵连。

        王贺以不遵臣妾之道，葬仪逾制为由，不顾太皇太后王贞劝阻，执意下令将皇陵中陈氏与何氏的坟墓掘开，褫夺太后尊号，取出玺绶销毁，剥除珠玉衣饰，将帝后才能享用的梓宫改为普通木棺，迁回封地按照藩王姬妾的礼制重新安葬，可见对陈何两家的深恶痛绝。

        明恪虽说庶出，却仍是陈氏后人，在王贺如日中天的当下，自然不会得到任何优待，然而他毕竟姓明，是宗室子弟，王贺纵然厌恶，也只能暗地里打压，不能将他如陈氏何氏的族人那般对待，虽给了他郁陵王的爵位，却又不放心让他去封地，便留在盛安，放眼皮子底下磋磨。

        王蔻记得在那个仿佛上辈子的梦中，她对明恪的遭遇心疼不已，私底下屡屡予以照拂，在王贺面前三番两次给他说情，最后更是趁着明煦驾崩的国丧期间帮助他回到封地，明知他们之间没有可能，为了初见时的心动，倾尽全力不求回报地去帮助他，最终却导致王氏阖族倾覆。

        她爹虽屡屡被诟病横暴，但对待陈何两家是一报还一报，指使人举报两家的罪行，罢免官员，驱逐打压，除却掘墓重葬这一桩有违人和，其余的并不为过，毕竟那些事情亦是陈何两家曾经对他们做的。

        想起明恪后面的所作所为，王蔻就心情复杂，她是绝对不会再去帮助怜悯他了，更不会再对他抱着别样心思。

        梦里到她自焚而死前，听到过不少关于他的传闻。

        明恪回到封地之后，便不动声色广结宾客，及至王贺篡位称帝，各地反叛迭起，他亦看准时机兴兵起事，起初兵少将寡，队伍连马匹都凑不齐，但由于他用兵有道，数次以寡胜多，又擅于借助声势，许多人慕名归顺，队伍逐渐壮大，后来为获得更多兵力支持，他迎娶了蓟北王的外甥女徐氏，大大扩充了实力，及至郁陵军声名渐显，便立即疏远了徐氏，后来蓟北王不满被他压制，两个阵营时有摩擦，他又毫不留情地设计诛杀蓟北王，废黜徐氏。

        谁能想到，这样一个卑贱宫婢所出的庶子，自幼便受尽轻视，烂泥里生长出来的人，最终将所有曾经轻视他的人踩在了脚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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