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更夫
己酉年岁末,卞城。
咚——
咚——咚——
三更的锣声回荡在空无一人的街道,晦暗的月光隐于层云之中,斑驳的积雪点着街角巷末。冷风阵阵,掀得路边的幌子荡出混乱的声响。
秦九矜哆哆嗦嗦地窝在小巷的一角,硬是在数九寒天里激起了一身的汗。
他是这卞城唯一的更夫,今日是第一次巡夜。
打更用的锣和槌仍被他紧紧握在手中,而方才那锣声不是他打出来的。
这是他第三次经过这条街道了,月亮位置未变,依旧是三更时分。
“大鬼小鬼排排坐,平安无事了,平安无事了”秦九矜努力将脖子全缩进衣领当中,一边搓着手,一边用发抖的声音不停地念叨。
他背靠着一面墙,眼珠子从上到下从左到右地转。周身阴风阵阵,一抹额头,全是白毛汗。
鬼打墙,鬼打墙,打更的都是百无禁忌的,怎么
“打更的还有长得这么好看的?多戏弄一会儿。”
“啊!”秦九矜被这贴着耳朵的一句话吓得顿时面如土色,炮仗点了屁股似的窜跳起来,心里一个完整的想法都没蹦出来,惊声连道,“对不住!对不住对不住对不住!!”
这突如其来的道歉的确是无缘无故,回答他的也只有风的喧嚣声。
秦九矜被迎面来的风灌了一嘴,连带着眼眶里也红得不像话,他欲哭无泪地呜咽一声,抱头便跑。
“又跑啦!”
不知何处传来一句扬着尾调的调笑,湮没在风中,并未传入一颗心吓掉了半颗的秦九矜的耳朵里。
卞城的夜是实打实的没有人气儿,周围的房屋全都一片漆黑,也断无营业的酒肆和风月之地。除了黯淡的月光,一切都融为一体,融进了无边的黑暗里。
这是昼伏夜出者的欢乐所,而此时此刻的秦九矜,是唯一一个格格不入的人。
“开开门!”
他停在一户人家门前试图求救,可门内依旧寂静,无人应答。他慌乱中抬手用力拍打,可却像是打在了棉花上,没有感觉,也没有声响。
他分明已经跑得气喘吁吁,可周围景物分毫未变。
咚——
又来了。
秦九矜绝望地揉了把头发,一不小心,锣槌掉落在地,在沉闷中荡出突兀的响动。
可是这次,预想中的后两声锣并未如期而至。
就在面前,那户人家的窗户中突然映出了明黄的灯光,灯光透过窓纸,似乎带着温暖的气息。
风止了。
凝结的空气中,有两道来自暗处的窃窃私语。
“谁撕了我的墙?!”
“别玩了,快走!”
秦九矜睁大了眼睛,先是下意识咽了咽口水。他的面庞被橙黄的灯光映着,直至此时,才清晰地显现出全部的五官。
他的睫毛上还挂着寒气结成的水珠,深色的瞳孔微微震颤。他有着极其优越的骨相,眉峰和眉骨都是锐利的,鼻梁高挺,脸部轮廓分明,眼窝深邃。
这样的样貌本该略显冷硬,可他的一双眼睛却并不锋利。眼尾微微翘起,瞳仁占据了眼睛的大半,显得尤为炯炯有神。
说是刚柔并存毫不为过,是个难得一遇的美人面相。
而即便是在暖色的灯光下,也能瞧出他的皮肤白得过了头,白得几乎毫无血色。
当然,也可能是吓的。
吱嘎——
“哎!”秦九矜又被吓了一大跳,腿一软,并非本意地、嘭地跪在了原地。
木制的门缓缓打开。
一双紫色镶边的靴子出现在秦九矜的视野中,那靴子上用血红的丝线勾勒了几朵复杂的花朵纹样,秦九矜不认得那是什么花。
“快起来。”是一道清澈得直往人心里去的声音。
那人托住了秦九矜的两臂,准备将他扶起来。而秦九矜这晌只觉得如蒙大赦,浑身卸了力,就着人家的力气往前爬了一步,半边身子在门内,半边身子在门外,嘴唇抖了抖,从嗓子里挤出个“呜”的音节来。
他就像个满地爬的小狗似的,四只腿一只不少,全在地板上。
“”那人顿了顿,话语里带着笑意,“怎么了?”
“等等”秦九矜还没有力气抬起他沉重的头颅,只能泫然欲泣道,“多谢兄弟救命之恩,我再我再缓缓呜呜”
那人蹲了下来,侧身拾起地上的锣槌,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秦九矜,只用修长的手指在锣槌上轻轻点了点。
锣槌周身泛出了一圈淡淡的金光,只一瞬,便消失了。
与此同时,秦九矜驱尽了满身满背的恶寒,狠狠吸了一口气,终于回了神。
房屋的主人适时将他往前带了一步,贴心地关上门,将冷气全部隔绝在了外面。
“您是个打更人,也惧怕黑夜吗?”
直至此刻,秦九矜才听出,这竟是一道属于少年人的声音。他终于抬头去看,就看见一张明媚的脸,大约十六七的模样。
“我叫楚阎,楚地的楚,阎罗的阎。”
少年的长相十分俊美,俊美到似乎有着超越年龄的艳丽感。他双眉入鬓,眼尾上挑,鼻梁高挺,鼻翼小巧,就连嘴唇也有着上扬的弧度,抿起来也像是笑着的。
他的长发墨黑,一半挽着,一半披散及腰,发丝居然是卷的。
“您的东西。”楚阎双手将锣槌递过来,又说。
“啊”秦九矜死里逃生,一见对方年龄小,这才砸吧出来点丢人的味道。结结巴巴又自来熟地道了句“多谢弟弟”后,又同手同脚地走到桌边坐下,一边挽尊道,“我那个我不是怕”
楚阎将他僵硬的肢体动作尽收眼底,却很给面子地转移了话题:“您是第一次巡夜吧?”
秦九矜继续僵硬着点了点头。接过楚阎递过来的热水后,他才道:“我初来此地便见官府在招更夫,人生地不熟的,想着讨份生计。”
“卞城本就是阴阳交隔之地,往南不足百里便是无烬海域,无烬山上业火焚烧,山下便是无谅苦狱,阴气极重。”楚阎道,“卞城街上日落时分便再无行人,各家各户门窗紧闭,您一人出来,是会遇到些烦人的东西。”
这话真给秦九矜听得直傻眼。
什么无烬山,什么无谅苦狱,他统统不知道。要问他怎么来了这么个破地方,他也得抓耳挠腮地想半天,再仰天长啸一句:这是真不知道!
他睁眼的时候,人就躺在城门外不远的一处庙里,那庙很小,只供着一尊神像,写着什么什么冥君的
冥君现在想想
秦九矜痛苦捂脸一听就是个管阴间事的神官,庙里供阴官,他怎么就没觉着不对劲呢!
当时正是黄昏,稀里糊涂间他只能出了庙门,沿着唯一一条大路往前走。没走几步便见了城门,城门上方悬匾,写有“卞城”两个大字。
城门下方是个告示牌,他走近一看,唯一一张文告上写着正在招募更夫,月银一两。
守城士兵都穿着厚重的盔甲,可却一个一个全捂着胳膊,抖得活像几个人体筛子。一见着他走近,其中一个便搓了搓手,道:“回城要登记。姓甚名谁,家住哪条街哪条巷啊?”
秦九矜尴尬地笑了两声,不知怎的临时从脑袋里蹦出个名字,道:“姓秦,名名九矜。家住家住城外冥君庙旁,我不是城里人。”
士兵狐疑地瞧他一眼,又着急地瞧了眼天色,道:“这时候进什么城?回家呆着去!”
秦九矜也不是非得要进城,只是他关于自己的记忆全是空白,记忆可以慢慢找,可人总是要吃饭的,进城找个活干才是要紧事。
他见那士兵天都没黑就猴急着要关城门,赶忙道:“我见城里在招更夫,你看我行吗?”
士兵瞪圆了眼睛盯了他半天,略带兴奋地问了句:“当真?”
“当真。”
就这样他从城门处领了副锣槌,极其草率地开始了第一天的巡夜。
“早知道这样”秦九矜两只手捂着脸,双眼从指缝里露出来,要死不活地哼唧了半天,才痛心疾首道,“呜那可是足足一两银子”
楚阎坐在一边无端发着愣,半晌才问了句:“您说您的名字是什么?”
细细听去,他这声音里还含着丝无来由的颤抖。
“啊”秦九矜陷在自己的抓瞎情绪里,随口应道,“胡乱起的,你随便叫吧。”
楚阎又是沉默了片刻,才将那心思吞咽回去,转而露出了同情的目光:“您也可以不做更夫。”
“我问清楚了,没有户籍做不了其他的事。”秦九矜抹了抹不存在的泪,道,“怪不得打更连户籍都不用看,原来是根本没人敢接这活儿。”
他想起当时那守城士兵不敢置信又迫不及待把锣槌塞到他手里的模样,心酸地咬了咬牙。
敢情是终于找着个送上门的冤大头!
“一两银子不多,”楚阎道,“我可以赠您许多倍。”
秦九矜移开了几乎长在脸上的双手,又伸出一只摸了摸楚阎的额头,后者动都没动,任由他摸。
原本是想说谁烧坏了脑袋才随随便便给陌生人银两花,这一摸,秦九矜却先惊得收回了手,脱口而出道:“你冷吗?怎么凉成这样?”
屋内隔绝了寒气,又萦绕着灯火,还算暖和。可楚阎的额头不止是凉,简直就像是从冰窟窿里刚捞上来的死物,冷得不带一点人气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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