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第一章

        早晨五点半，佩戴在脚腕上的终端启动闹钟程序，发出生物电。

        密密麻麻的刺激之下，殷城立刻醒来。

        他从窄小的床铺上翻身坐起。先查看了一会儿新闻速报，才光着脚去洗漱。

        这是一间不足三十平的房子，却包含卧室、卫生间与一个隔离室，没有窗户自然也没有采光。好在层高不错，所以不显得逼仄。

        殷城解决完生理需求，按下排气键。他脱下衣物，走进一个直立着的玻璃舱内。几秒后，清洁程序启动，带走身上所有皮屑、灰尘和其他污浊物。殷城张着嘴，等待清理完毕，脑内不住地回忆起水浴的惬意和温暖。

        新鲜空气、水和阳光，一株植物生存所需的基础元素。

        都是收费的。

        殷城搬进来第一天就意识到：他无法承担哪怕一缕阳光的价格。

        他所租住的公寓，位于第九区的棚户区。星际时代的棚户区建立在机械浮空岛上。无数颗小格子搭成螺旋状的尖塔，无数尖塔互相缠绕，构成这片令人不齿的贫民窟。殷城便住在其中一颗尖塔的里层格子间。外层的格子间能接触到阳光和空气，要价不菲，还需要排队等空房。殷城上个月试着交过申请，很快就自己撤销了。

        收拾齐全后，殷城出门上班。

        能提供工作岗位的地方都在陆地上，也就是第一区到第六区的范围。

        为了省钱，殷城只搭乘公共免费航班。第九区与上六区往返的航班一天只有三班，分别是早六午十二晚九。殷城的打工时间是早八到晚七，只能乘坐早六的航班。

        踏出房门前，他从隐藏储物柜里掏出信息素喷雾，喷遍全身。旧款升价，殷城便购置了当前一款新喷雾。经济实惠，广受好评。

        轻嗅几下，确认万无一失，殷城才安心出门。

        ——雌虫信息素喷雾，也被称为性别香水。

        初始用途是掩盖部分雌虫们天生的信息素气味，比如香菜螺蛳粉味，或者皮蛋烤榴莲味。后来也被用来掩盖信息素带来的等级差异。

        至于殷城，他用来隐瞒身份秘密。

        他是个地球人。男性，二十岁。既没有信息素，也没有雌虫受孕或雄虫播种的能力。

        半年前，他意外穿越到星际时代，在边境被清扫战场的军雌们发现。他们以为他是未成年雄虫，因为发育期而出现信息素紊乱症，将他捡回帝国，塞进收容所里。殷城在收容所里着实度过了一段时间的好日子。大家都捧着他，心疼他，把他当做帝国遗落在外的珍宝雄虫。他在收容所里学会语言和基本的社会常识，逐渐接受现实。

        就在他以为自己会作为雄虫度过无忧无虑的后半生时，转折出现了。

        那是一个平静的午后。阳光不错，空气中泛着花香，花园里的园艺机器人泼洒着晶莹水珠。

        同在收容所的雄虫朋友偷偷摸摸找到殷城。他买了微型检测仪器，不仅能查出信息素强度，还能判断检测者当前等级。

        殷城明面上说不感兴趣，趁对方离开，自己偷偷玩仪器。

        那便是改变他命运的转折点了。

        测验结果是一片空白。

        他不是信息素紊乱。也不是无法释放信息素。他根本就没有腺体。

        缓过劲来，殷城当机立断，偷了雌虫香水喷上，使计被驱逐出收容所。公民身份也从未成年雄虫变为成年雌虫。

        他没有学历也没有过往，身体和精神力都是低等的g，谋生困难。帝国福利不错，给他发放一笔慈善贷款，足够用于垫付房租和前期的生活费。殷城成功在钱花完之前找到工作，并还上了大半债务。

        早上六点四十，殷城照旧提前到达“繁星闪耀”餐馆。

        打扫卫生，检查库存，查看排班表和今日预约表。做完一整套流程，终于有其他员工来上班。

        高大的雌虫长腿一跨，跳下喷气摩托。他脸上犹带着惺忪困意，懒散地打招呼：“殷城，还是你最早到啊。这个月总该给你加工资了。”是餐厅小主管之一。

        殷城温柔地笑着，给他递上早点，说：“希望如此。能给我发上个月的全勤奖我就满意了。”

        他在“繁星闪耀”餐厅的岗位是跨部门协调员，换句话说，什么都干的杂工。厨房人手不够就去切菜做饭，客人多的话就去当侍应生，闲着没事就去搞卫生。工作内容繁重，加班不给加班费。但薪水可观，不要求学历和等级，还能作为正当职业上报并记录在政府数据库中，工作时间长了便能提高功勋值。

        虫族帝国的社会制度完备，除了公民的等级外，还有功勋值这一至关重要的评判标准，用于衡量公民的安全稳定程度。殷城吃亏在没有过去，功勋值极低，无法满足绝大部分工作的最低要求。简历一投就被秒拒。老板对他的窘境心知肚明，压榨得非常快乐。

        雌虫并不对殷城隐含抱怨的话作出反应，狼吞虎咽吃完早点，说：“今天后厨不忙，你来前面帮忙吧。”

        殷城乖顺地应下，换上侍应生制服。

        “繁星闪耀”是主打全手工菜品的高级餐厅，对侍应生的颜值有硬性要求。侍应生要全程笑脸应对客人，无法坐下，只能站着或走动。因此开的工资也高。殷城长得比亚雌好看，笑容清甜会说话，主管们都喜欢让他去。看在小费的份上，殷城从不拒绝。

        八点半，所有员工到齐。九点整，餐厅开始营业。

        忙碌到午后，殷城借着吃午饭的机会，跑到茶水间里休息。

        过了流量顶峰的午饭时间，餐厅下午主要供应点心和饮品。不少后厨里的员工便在茶水间里摸鱼。

        员工们热情地打招呼，分享最新八卦。

        殷城边吃饭边听着，累到左耳进右耳出，脑子里什么也不想。

        突然，他听到熟悉的名字。

        “泰勒先生居然未婚吗。像他那样的高等雌虫，雄虫不是任他选？”后厨的咖啡师说。

        “他看不上e级以下的雄虫吧。”另一个员工耸耸肩，“我们这中等星球，连个d级的雄虫都没几个。听说他初始等级就有b，说不定想找个c级的配偶。估计想去上等星球找。”

        “上等星球的c级雄虫？他去做雌侍都够呛！”

        “雌奴也不是不行啊。听说高等雄虫的信息素，光是闻到都会……哈哈哈。”

        几个大龄单身雌虫开始讲起荤段子。

        殷城收回视线。

        他知道泰勒先生。

        金发碧眼，三十岁多，常来喝下午茶。出手大方，总是穿一身高级西装。排除那些精英军雌，在殷城目前见过的雌虫中，泰勒算得上非常英俊。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殷城隐隐觉得泰勒每次来店……总是在他作侍应生的时候。而且经常指名由他服务。

        殷城扔掉营养液瓶子，忽视内心的诡异感。

        怎么可能呢。他一个喷着廉价性别香水的负债“雌虫”，有什么值得别人觊觎的。

        然而，泰勒今天也来了。

        殷城回到前厅，第一眼便看到阳光下的英俊雌虫。

        泰勒也看见他。金发雌虫眼含笑意，优雅地朝殷城抬起手。

        殷城垂下眼，努力克服喉头上涌的奇怪呕吐欲，快步走到泰勒的桌边。

        他弯下腰，绽开灿烂笑容，询问道：“下午好，泰勒先生。有什么我能为您做的吗”

        金发雌虫笑道：“殷城，好久不见。听说你打算搬新家？地方选好了吗？”

        “还没有，我打算等这个月薪水发了再看看。”殷城心底一沉。他只和几个员工闲聊时谈过搬家的打算，不知道泰勒从哪得知。“您想点些什么呢？我们最近出了一道新甜品，微苦，要不要试一试？”

        泰勒说：“好吧。你推荐的，我怎么会拒绝呢。”似真似假抱怨道：“是我太久没来了吗。你今天对我是不是有些冷淡？”

        殷城本想以点单脱身，这话一出，不得不继续留下来。他安抚对方道：“怎么会。您永远是我最珍贵的客人。”

        泰勒似乎想将亲密寒暄进行到底，调笑到：“那么，是因为遇上经济困难，心情不好？我给的小费不够吗。”

        雌虫的姿态依旧体面而彬彬有礼，眼神中却含着殷城不太清楚的东西。

        泰勒扯住殷城制服上别着的胸针，将他拉近自己，低声说：“我以为你知道的。只要你开口……”他的吐息温暖潮湿，令殷城汗毛直立，“嗯？”

        殷城强忍怒意，礼貌地说：“抱歉，泰勒先生。我不太明白您的玩笑。请让我去为您点单。”

        泰勒松开手。

        殷城站在他身边，为他挡去阳光。在阴影之中，泰勒脸上的笑容甜蜜得令人毛骨悚然。

        他轻声说：“你今天喷的香水很好闻。你喜欢它吗？”他抬眼看向殷城，“是我设计的。我在其中用了一个小小的新技术。它会混合使用者原先的信息素气味，调和成全新气味。同一瓶香水，不同虫不同味。是不是很有巧思？”

        “下班后见，嗯？”

        殷城落荒而逃。

        泰勒在之后便不再有任何异常举动，甚至叫了另一个侍应生服务他。用完甜品，他便离去。

        但殷城被他弄得神思恍惚，工作的时候频频走神。

        他设想过身份暴露的一天，却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这里没有地球，只有蓝星。所有具备人形的物种都叫做人类（高傲的虫族并不同意），但蓝星的人类和虫族的人类是截然不同的存在。虫族和蓝星同为强势的宇宙霸主，关系向来不太好。因为具备蓝星alpha男性的单一生殖器官，殷城可能会被虫族判定为蓝星人。假如被当做间谍，最好的结局是遣返回蓝星。按照虫族一贯的行事风格……殷城可能会被就地格杀。

        殷城没想过用雌虫香水混一辈子。他本打算攒钱买个探索新飞行器，去宇宙中找个开放包容落后的小地方，租一块地，度过孤僻却安全的下半生。

        为什么会被发现！

        他明明那么努力地生活，却要在今天功亏一篑？

        殷城焦躁地用指尖摩挲裤腿。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泰勒既然没有告发他，说明他有所求。殷城低头看向地面，舔舐发痒的牙关。

        光洁地面上映照出的清晰人影，有着一张雌虫里少见的面孔。柔和的线条，显得纯真而幼态的饱满脸颊，犹如溪流中鹅卵石的纯黑双眼，以及天生略微上翘的嘴角。像静谧温柔的月色。

        这也是军雌们将殷城误认为雄虫的原因。

        可能因为另一形态都是狰狞威武模样，雌虫们的人形基本和柔弱无害不沾边。部分族群的雌虫，在人形时甚至能达到身高两米，肌肉虬结如铁塔。

        殷城这一副养尊处优、不具有攻击性的外貌，只会在雄虫中出现。

        下班时刻很快来到。

        殷城硬生生磨蹭到八点，踏出店门时，并未看到泰勒的人影。

        天色完全黑下来，稀疏的灯光从远处亮起。“繁星闪耀”作为高级餐厅，不屑与开在繁华地段的同行们为伍，而是选择郊外山顶。食客只能选择飞行或者乘车。餐厅员工走后，这里彻底冷清下来。

        街角的巡逻机器人亮着蓝光，监视设备照常运作。

        假装等待一会儿，殷城作出焦急样，不断地查看接驳车的时间表。

        他松了口气。

        正打算奔向接驳车泊客点，突然被攥紧手腕，拉进一个宽大怀抱中。

        “你——”

        殷城猛然抬头。

        是泰勒。

        仿佛闪着雪花的老旧电视机，而后逐渐稳定下来，雌虫的身形显出本来模样，不再与环境融为一体。

        拟态，或者说隐身，高等雌虫独有的能力。

        他竟然一直在旁窥视。等殷城放下心来，以为逃出生天后，再骤然出手摧毁他的希望。

        夜幕下，他用来伪装的笑容完全从脸上剥离，只余下阴冷和上位者的漠然。

        过于亢奋，他身上开始显出另一形态。巨大蝠翼自背后张开，彻底遮挡远处的灯光，也遮去殷城的侥幸。薄膜间，分布着密密麻麻的眼球，在他说话的刹那，无数双眼睛同时睁开。没有眼白的猩红瞳孔铺天盖地，从不同角度盯住殷城。

        “你想跑哪去？我的可爱小亚雌。”

        殷城如坠冰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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