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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旧伤


戚鸣雁其实不太理解自己为什么要跟贺南鸿坐下来,像普通同学一样叙旧。

        分手的情侣,多年之后,还能退回到朋友的身份吗?这就是传说中的,时间可以治愈一切?

        然而放映厅外那声寒暄,已经奠定了这场重逢的基调。在职场摸爬滚打多年培养的社交抽身技能,面对贺南鸿,似乎全部退化了。

        于是,她只能木木接受那人顺理成章的提议,坐在中庭供顾客休息的长椅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想喝东西吗?我请客。”贺南鸿站起身,目光搜索着长椅旁边的楼层示意图:“一楼有家奈冰的茶,二楼有瑞……”

        “就喝那个吧。”戚鸣雁打断了他的话,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电影院隔壁的小门脸。

        快乐的“大雪王”正在屏幕上又唱又跳,一向以薄利多销著名的奶茶店,为了挤占电影院外的黄金地段,大约也是砸了重金下本。由于它定价很便宜,非常符合五线城市的消费水准,春节期间拖家带口看电影的人又特别多,所以看起来门庭若市,热闹极了。

        贺南鸿转过头,盯了一会儿长椅上的人:“你确定?”

        “我懒得下去,这儿有座位,挺好的。”戚鸣雁歪歪脖子:“不过贺大博士在国外尝惯了高级咖啡,还愿意陪我喝本土低端产品吗?”

        这话酸溜溜的,隐约带了刺,但贺南鸿对前女友的调侃置若罔闻,微笑着问:“喝什么?”

        “一杯柠檬水,去冰。”

        身着棕色长款羽绒服的人,很快就举着两杯东西走了回来。戚鸣雁接过自己的柠檬水,瞄到他手里另一杯,装了近一半黑黑白白的各种配料,挤得上面澄清的果茶看起来少得可怜。

        “你这杯是……”

        贺南鸿刚吸了一大口,嘴里好一阵儿忙活,才腾出空回答她的问题:

        “名字忘了,店外面有一张它的单独海报,我指着海报点的。”

        “这可不像你啊。”戚鸣雁笑着摇摇头,扎开手上的柠檬水。

        “你以前,也不喜欢经典款吧。”贺南鸿咽下满口丰富的配料,游刃有余地反击:“我记得,不管下馆子还是买奶茶,你每次都会去试新品的。”

        吸管在柠檬片上戳了又戳,掉落的果肉丝围着它不停游动。戚鸣雁啜了口酸甜冰水,沉默良久,轻哂一声:

        “人嘛,会变的。”

        两人之间,就这么沉寂下来,只剩商场喧嚣的背景音。贺南鸿第三次偷看戚鸣雁手里的杯子,望见几乎没怎么下降的液面之后,终于鼓起勇气:

        “我看你把虹港的工作辞了,过完年去哪儿?”

        “你怎么知道我辞职了?”

        他努努嘴,掏出手机翻了会儿,递来打开的朋友圈页面:

        “你好像没有拉黑我吧?忘了?”

        戚鸣雁随意瞟了一下手机屏幕,而后抬眼,注视着身侧的人,目光如炬:

        “可你不是从来不看朋友圈吗?”

        贺南鸿觉得,那两道犀利的目光,似乎要将他潜藏的心绪全都拉扯出来。他别过头,泰然一笑,不慌不忙道:

        “人嘛,会变的。”

        ///

        顾超从商场回到姥姥家之后,随意敷衍了几句妈妈关于相亲的询问,便一个人走到阳台上,在手机搜索栏打下“戚鸣雁”三个字。

        她的姓不多见,因此同名的人很少,加上有申南大学作为佐证,很快,顾超就找到了她以前的获奖照片、社团活动新闻以及海外社交求职网站公开个人主页。

        找到了,但是更不爽了。

        就像考完试才发现,不会的题目答案就在书上,自己复习时却漏看了那一页。这种挫败的感觉,他已经有十几年没体会过了。

        带着这种挫败和不爽,他郁闷地返回了狮舟市。直到坐在晚饭的餐桌上,依然神情恹恹。

        顾超的爸爸不清楚其中细节,还以为儿子在为找工作发愁,有些生气:

        “要我说,省城那个学校就挺好,稳定又轻松。你要求太高了,现在哪儿还有薪水丰厚又不加班的活儿啊。”

        顾超低头扒饭,没吭声。他爸不像他妈这么好说话,对于他挑来拣去在家蹲了小半年这件事,已经颇有微词。

        儿子装听不见,妻子欲言又止,中年男人老顾有点冒火,但还是强压着维持语气平和:

        “我听说小贺也回国了,要不你找他商量商量,让他给你出出主意。你们都是博士,他又有好几年海外工作经验,肯定比你……”

        “比我什么?比我强?对,他什么都比我强。高考不用复读,直博不用读研,毕业就有工作,我白比人家大一岁,听人家叫我超哥,其实混得很差劲!”

        满满一碗白饭才缺了个口,精美竹筷已经被摔在了桌上。顾超起身撞到椅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而后直接走进自己房间,把门狠狠关上。

        饭桌旁,郝女士极为不满地剜了丈夫一眼:

        “他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心里正烦,你好好的提什么小贺,小贺再好也不是你儿子!”

        老顾看着对面横七竖八的筷子,气得眉毛倒立:

        “都是你惯的,从小由着他耍,养得三十几的人还这么幼稚!靠打击别人才能获得的自信算什么自信!你看看,只要稍微一输,心态立刻就崩了!眼高手低,成不了大器!”

        “就你能成大器,孩子教好了都是你的,出毛病全怪我!”

        郝女士也烦了,展现出儿子同款摔筷子动作,胳膊交叠插在胸前,冷冷开口:

        “你教得好,你倒是教啊!孩子小的时候,天天在外头醉生梦死,等着你教,他能长这么大吗!”

        “我在说孩子,你说我干什么!不可理喻!”

        这下,第三双筷子也被重重拍在桌上了。屋子里三个人,各生各的气,四盘飘着香味儿的家常菜,在这紧张的氛围中,寂寞无声地一点点冷下来。

        ///

        而在老戚和夏女士眼中,他们相完亲的女儿,好像情绪也不太对劲。

        戚鸣雁吃饭的时候一直在走神儿,吃完饭也不像往常,围着茶几说话,而是默默走回自己房间,顺手还带上了门。

        夏女士捅了捅玩手机的儿子:“你去问问你姐怎么了。”

        “还用问吗?”戚江枫熟练地打着游戏,眼皮也不抬:“你们给找的好相亲对象,a国回来的洋博士,这不是往她肺管子上戳吗。我估计今天下午,那哥们儿无意之间,肯定在我姐的雷区反复蹦迪了。”

        “你是说……她还惦记着小贺?不可能啊,你姐就连刚分手那会儿情绪都很稳定,这多少年了,她早忘了吧。”

        “呵,”戚江枫冷笑一声,一个大招秒掉对面boss,然后收了手机,对着妈妈咂嘴:“夏女士,你连我这种情绪外放型的孩子都摸不准,要是指望你看出来戚鸣雁伤心,她可能已经重度抑郁了。”

        夏女士用狠狠一指头回敬了儿子的评价:“少说废话,你给我现在就去看!”

        “看看看……”戚江枫揉着脑门站起来,向紧闭的房门走去。

        戚鸣雁只是关了门,并没有锁。听到有人在外面敲,抱着毛绒猪头窝在床上的人翻了个身:“进来吧。”

        戚江枫先探了个头,四下打量之后,又把身子也从打开的门缝里挤了进来。

        “有事吗?”戚鸣雁对他这副偷偷摸摸的样子一头雾水。

        只见他把门严丝合缝地关好,掏出裤兜里的红色信封,数了五张粉色票子,豪气地放在床头柜上:

        “还钱给债主。”

        戚鸣雁目光在红信封处微一停留,假模假样地叹了口气:“有压岁钱的日子真好啊。”

        戚江枫撇撇嘴:“我还觉得自己挣钱的日子真好呢。”

        “好吧我骗你的,自己挣钱确实更爽一些。”戚鸣雁憋着笑,把票子收进钱包,伸了个懒腰:“你这地下恋情还挺持久,省吃俭用的钱都拿来买车票了吧?”

        “也买不了几次了,我决定,要考申城的单位。”

        她望着弟弟坚定的表情,挑挑眉:“申城的单位可不好考啊,神仙打架,竞争力度不比禾东的高考差多少。”

        “我知道,但是为了爱情,我肯定能考上!”戚江枫大大咧咧坐到旁边转椅上,原地转了个圈,饶有兴趣地发问:“你呢?你的爱情进展如何,今天相亲对象感觉行吗?”

        “一般。”戚鸣雁再次躺倒,抓过软乎乎的大猪头抱在怀里:“骄傲的大公鸡嘛,求偶时要抖抖羽毛,正正冠子,我见的多了,没什么特别。”

        “人家是海归博士,也算有骄傲的资本,总比啥都没有只剩骄傲的那些人强多了吧。”

        “海归博士了不起啊。”戚鸣雁盯着天花板上静止的风扇叶,声音闷闷的:“我是找老公,又不是请老师,博士不博士的有什么用。像他们这种历经千辛万苦修成正果的博士,都自视甚高,会看得起所谓感情吗?真遇到考验,第一个就卖了你。”

        “他们?”戚江枫嘴里发出“啧啧”的声响:“你是在说今天相亲的人,还是指桑骂槐啊?”

        “都一样。”床上的人自己也没意识到,她语气里渐渐夹带出几丝幽怨:“反正对这种优秀的学霸来说,女朋友不过是可有可无的点缀。我才不放心把我的后半辈子,交到这种人手里。”

        “可怜啊,一朝被蛇咬,打翻一船人。”

        戚江枫从转椅上站起来,朝门口走去。开门之前,他做作地长叹一声:

        “我就是提醒你,像你这样心眼芝麻小的人,不把前面那位从心里彻底扫干净,是放不进后来人的。”

        ///

        那天晚上,戚鸣雁睡得很不好。

        她迷迷糊糊,脑子里先是戚江枫,又是柠檬水,接着是棕色长款羽绒服,直到后来,再度出现那个已经许久不曾梦回的楼梯间。

        楼梯间里很安静,台阶上坐着一个女生,靠墙站着一个男生。阳光从窗户投进来,洒在地上,形成一片摇晃的光斑。

        “你一定要出国吗?”女生率先打破了安静。

        “对。”男生的回答哑哑的,带着重感冒一样的鼻音。

        “那就没什么好谈的了。”女生从台阶上站起来,向楼梯间出口走去,才走两步,就被男生拽住,按在了墙上。

        “我们说好的一起去,你怎么可以反悔呢?”

        “我反悔了,我考不出来,我累了。”盈盈的水光在女生眼里打转,但她深吸一口气,把它们逼退:“祝你前途似锦……”

        后面的话被人用嘴愤愤地堵了回去,男生再开口,已经有些气急败坏:

        “你考得出来!你只是没有尽力,你只是懒!”

        “对!我就是懒!我就是笨!我比不上你们这些天资过人又自制力超强的学霸,我不想努力了!你就让我心安理得地做个废物不行吗!”

        女生背靠着墙,缓缓滑坐在地,崩溃大哭:

        “我为什么要这么难为自己?我明明即使躺平也可以保研的!我听不懂那些文章,我不可能在15秒里准备出一段合格的口语,我六道阅读题错五道,那又怎么样!a国是你的梦想,不是我的!”

        空旷的楼梯间里回荡着绝望的低泣,戚鸣雁飘在上空俯视这一幕,觉得又可怜又好笑。

        看啊,这里有个人被自己菜哭了。

        “我们还有时间,现在才八月……”

        男生仍没有放弃游说,他哽咽着蹲下来,想抱抱那个哭到颤抖的人,却被她一下挣开。

        “我受够了。下个月学院就会安排推免签字,要么你跟我一起留下,要么……”

        女生似乎用了很大力气,才吐出接下来这句话:

        “……要么,你保证,毕业之后立刻回来,我可以等。”

        这一次,言语艰难的换成了男生:

        “我……不能保证……如果那边有更好的机会……我也许不会回来了……”

        小心翼翼捧出的最后一点自尊,被这句话尽数拂落在地,摔了个稀碎。女生仰起满脸水渍,凄然一笑:

        “我眼光多好啊,挑中的男朋友,真乃人中龙凤……”

        她用袖子把眼泪擦得干干净净,一点痕迹也没留下,站起身平复呼吸后,冷冷道:

        “分手吧,我祝你,心想事成。”

        飘在上空看戏的戚鸣雁咂咂嘴:真好!就得这么决绝,就得这么果断,就得这么理智,当代女性之光!

        看看人家,分手之后一不醉酒翘课,二不迁怒他人,安安静静过了一个多月,除了最亲近的室友和闺蜜,都没人意识到她恢复了单身!

        呃……下面这个醉倒在大马路上哀嚎的大姐是谁,不会是刚刚那位女性之光吧?

        她咋了呢?

        拖着喝醉的“女性之光”的多年闺蜜忽然抬起头,冲天上飘荡的一缕意识怒吼:

        “你自己咋了自己不知道?说好跟我庆祝成功签约‘卖身契’,结果闹了半天是来买醉的!不就是贺南鸿填了放弃吗,看看你这出息!我就知道你前面一个多月根本没死心!”

        哦,对,那天下午,她去学院签了同意保研的表格,并且非常“无意”地往前翻了翻。排在第一页第三行的人,用熟悉的龙飞凤舞的字体,在后面空白写道:

        放弃。

        下一格本人签字:贺南鸿。

        那一刻,她知道,他们之间,真的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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