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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梦魇


杜幼清手上关门的动作一顿,她不知道这两个人相处的细节,拿不准钟筠对灵脉耗损的事知道多少。灵脉耗损的事可大可小,惊蛰没对她细说过,因此只说,“她……约莫是近来劳累,昨夜又吹了风,有些不适,尚在休息。世子是有事找她?我可以代为转告。”

        钟筠将这一瞬的犹疑看在眼中,终究没有点破,“是有几件事想请教,但也不急这一时。既然惊蛰姑娘还在养病,我就不多叨扰了,其他的事待她养好了病再说。”

        杜幼清颔首道了一声多谢,合上了门。

        像是怕他再多问一句似的……杜姑娘今天怎么好像格外紧张?

        钟筠看了一眼紧闭的院门,不知为何,有些不信杜幼清方才说的话。

        无妄间留在璟都的人,难道是风一吹就破的美人灯?

        退一万步讲,即便真如杜幼清所言,惊蛰是劳累之后风寒,她又何故对他如此戒备?

        他忽然一顿,转身往前头释照的院子里去了。

        释照正在房中抄经,听闻钟筠的来意,搁了笔捻着佛珠问他,“你如何判断惊蛰姑娘是灵脉有异?”

        钟筠道,“能让杜姑娘如此心不在焉,想必情况不算太好;我思来想去,杜姑娘戒备我,大约是因为我姓钟。”

        平南侯府两次平乱雍都无妄间,在世人眼中,大约是和无妄间水火不容。杜幼清下意识地认为他会趁着她灵脉有异对她不利,这件事说得通。

        释照听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口诵佛号,低声叹息,“晏宁,各人有各人的缘法。”

        释照身在佛门,一双眼旁观俗事,又止于旁观,两人多年好友,说话不太绕弯子。

        “净业寺叩问天道,尘世这些纠纷,倘若不是灭世大劫是不会插手的,太初十一年雍都大乱之后再也没有出面,这些我明白。只是,”钟筠指尖拂过膝头的衣料,垂眼道,“即便雍都要乱,也是之后的事。到那时,我与她立场不同,或许难免针锋相对,但眼下四海承平,此刻我们还是朋友。我天生没有灵脉,对这方面的事所知不多。因此想请释照兄看一看她的情况。”

        释照闻言,敛眉起身。

        他虽是方外修行之人,但说到底身在五行之中。钟筠说这话,是动了尘心了。他作为朋友,理应帮上一帮;一个出家人,也合该慈悲为怀。

        杜幼清再开门时,见着外面的人,不由得一怔。等两个人说明来意,才知道自己那一番揣测是多想了。

        钟筠没进东厢房,立在窗下,释照坐在床前的方凳上,搭着脉沉吟,杜幼清立在一侧,觑着他的神色,不敢相扰。再往里,床帐将视线阻隔,露出来的一截手腕清瘦,苍白没有血色,腕骨分明。

        释照收回手,杜幼清将惊蛰的手腕收回被子里掖住,跟在他身后出了门,“释照师父,她如何了?”

        钟筠两步迎上去,也问,“如何?”

        释照问杜幼清,“杜施主可知道,那一位施主的灵脉是何时开始有异的?”

        杜幼清一滞,“这……我也不甚清楚。她从没对我提过,此前也并无异常。”

        “阿弥陀佛,”释照颔首,“不好说。但灵脉耗损乃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譬如寻常人生老病死一般。施主先前从无异常,今次却病来如山倒,想必是近来过度动用灵识所致,耗损至少也有五六分了。”

        “五六分?”杜幼清追问,“那是什么意思?”

        “施主把它想成寻常人的一辈子。损耗一两分时譬如豆蔻、弱冠,是如日中天的时候;五六分时就譬如知天命、花甲,虽则不算什么大事,总归是在下坡路上,平日里还是要多注意。”释照这个解释十分好懂,“施主今次,除了灵脉耗损之外,倒更像是有心病。”

        “有什么办法?”钟筠沉声问他,“总归能调养吧?”

        释照摇头,“这却不能,和人的寿数不可逆是一个道理。此时只有静养着悉心调理,尽量延缓耗损这个过程。动用灵识也不是不可,只是不能过度,更不要用那些消耗极大的重法秘术。”

        “释照师父,我明白了。此番还要多谢你,也多谢世子了。”杜幼清朝着两人颔首,又对释照道,“虽说心病还需心药医,但她心脉虚衰,倘若有些药膳调理也是好的。”

        释照会意,“寺中的一应药材,施主尽可随意取用。”

        两个人要出去,杜幼清沉吟片刻,叫住了钟筠,低声道,“多谢世子,方才是我多虑了,还请世子不要介意。”

        “杜姑娘也是为了惊蛰姑娘考虑,是我冒失。”钟筠面上是一个和往常一样的温和笑意,只是话音落下时目光落在东厢,因此看着有些心不在焉。

        “倘若不是世子敏锐,我只怕疑心病耽误了她。”

        杜幼清说这话是真心诚意,释照那句近来过度使用,不由让她想起那个幻境,惊蛰为了救钟筠脱险燃尽的犀香足足有她平时几个月的分量。

        杜幼清看着他的神情,忽然问他,“我去替她煎药,不放心她独自在此,能否烦请世子代为照看?”

        钟筠一怔,却见杜幼清已经匆匆走了。他有些意外,静了片刻,还是折返东厢推开了门。

        说是照看,其实帐里的人睡得安安静静、无知无觉,没什么需要照看。

        钟筠打量片刻,在床前的矮凳上落了座,他一时也理不清有些纷杂的思绪,正神游间,却垂眼瞥见了一点不明显的暗红。

        那是干涸的血迹,只有一点点。

        他起身走到窗下的桌案前,指尖一抹,上面细细浮着一点香灰。

        血迹和香灰都被人细细处理过,能被看到的都是边角上不慎留下的。

        理智上知道要抹去痕迹,但是处理的时候却出现低级的疏漏,可见此人当时已经难以支撑这样简单的事。

        昨夜话别时还一切正常,忽然病成这样,只能是因为昨夜用了什么重大的术法。为什么?

        在寺中这样细细清理痕迹,怕谁看见?杜幼清,还是他?

        他正想着,躺着的人却忽然有了动静。钟筠犹豫再三,到底还是掀开了帐子。

        惊蛰发了高热还没退下去,呼吸急促,冷汗涔然,浑身乏力,脑袋要炸了似的痛。她对外界不是全无知觉,只是梦境浮沉,魇在其中便难以挣脱。

        何况……挣开了能有什么用呢?魇住不好吗?

        那是她和千灯一起出雍都的第一个秋日,是在覃州。

        关内新港,商船穿梭,总没有停歇的时候,她们两个人同住的天字号上房掀窗就能看得见。未已录择主那日,曼珠沙华带着血色同时在雍都忘川之畔和她后腰上绽开,她在窗下把那种灼烫与刺痛拿来下酒,是此生唯一一次喝醉。原本以为喝多了好睡,却没想到醉意深处反而不得安眠。

        无论未已录认主何人,无妄间这么些年,从没见过哪一任司录能得善终,鬼主亲自教养她几年,从没避讳过这一点。

        那晚运河阒静,她枕臂看着天上星河,觉得没有意趣。

        她斟满酒撑着桌案问千灯,“你怕吗?”

        “咱们同去同归,你怕什么?”

        千灯其实很漂亮,杏眼的弧度收束在下落的眼角,因此很有几分天真烂漫,招人喜欢。

        她不是在疫病中被明月楼捡回来的。她曾经是正经官家小姐,家中遭了变故随着其母辗转流落到楼中,那琴艺是其母手把手教的,即便沾染艳色,也比楼中教出来的清正些。

        惊蛰原先因为那点倔劲在楼里老是挨打挨罚,十次有五次都能碰得到千灯,也总得她们母女接济伤药。那年她们从雍都回到璟都不久,千灯的娘就因为心病郁郁而终,适逢鬼主交代了一项差事,惊蛰先亲自留在璟都帮着千灯操办白事,又孤身千里奔袭去办差,然而还是险些耽搁了时辰,回到雍都复命时让鬼主罚得很重。

        “我娘没了,我在这个世上最亲近的只剩你,”那时候千灯抹着眼泪照看她的伤势,对她说,“你伤成这样,都怪我。”

        “好姐姐,别哭了,”惊蛰疼得咬牙,替她揩眼泪又忍不住觉得好笑,“被罚的人是我,你难道还要我安慰你?”

        “你我在璟都没有根基,我不能眼见着你娘身后还叫人怠慢。我留在璟都,好歹那些人看在未已录的面子上,能让她入土为安。”惊蛰笑完,认真说,“咱们俩之间不讲究这个,你给我好好的,别犯傻。不然我就白挨这顿罚了。”

        千灯咬着嘴唇重重点头。

        两个少女相依为命了数年。

        司录原本就要照看各处,惊蛰又天性不受拘束,不爱在权贵之地久留,因此常常在外漂着,把后背交给千灯。

        千灯仿似天性就比惊蛰耐得住,长袖善舞,把璟都的事情打理得很好。

        一晃许多年,千灯留在明月楼,她在外颠沛甚少归都。即便回来也是倚马匆匆一瞥,不多停留。

        两个人忙着挣命,好像逐渐把对方忘了。

        去岁年关,她从关外赶回,千灯在前院安顿明暗生意不得空闲,但照旧替她在院中温了酒。

        她在璟都留了几十天,两人依旧没怎么说得上话。如今想来,恐怕不是千灯真的不得空闲,而是她另有打算。

        惊蛰不明白。

        她是什么时候开始走上另一条路的?她为什么?她想要什么?背后有没有其他人?如果有,是谁?

        然而惊蛰明白,自这一刻起千灯会想尽一切办法,让她不会有机会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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