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司录
秦度跑得嗓子冒烟,拎起他桌上的茶一顿灌,“钟晏宁你这么难喝的茶你也喝得下去?”
“嗨呀算了,难喝就难喝吧,不重要。”他拖了个垫子坐下,道,“今日午后,我在办差大院听城中负责巡防的几个副统领说,柳宅昨夜走了水,当时只觉得挺莫名其妙的,幸好没伤着人,老太爷那么大年纪了,折腾不起。”
“临近下差时这事却有了新说法。有人说这柳宅走水不是天干物燥,下人毛手毛脚,乃是先前韩晔带在身侧,后来又送给柳喆任那位宠姬放的一把火。这人名叫沅芷,做这事为的是好脱身回雍都。”
“柳喆任安顿好府宅,就去报了京兆尹。说这沅芷出身明月楼,柳喆任张口就咬定她来历必不简单,是无妄间司录留在璟都的一系人,还说昨夜派出去追她的府兵午后还未归,想必是已经遭遇不测。带人出城察看,果然在城外官道旁的林子里发现了十几具男尸,还落下两把峨眉刺,一件染了血的夜行衣外衫,人已经不知所踪。”
“璟都如今闹得人心惶惶,明月楼怕最迟明早就要下旨封了待查。”秦度火烧火燎,“这姓柳的脑子指定是有点毛病吧?这事闹起来对柳家有什么好处吗?”
他见钟筠坐在那思索,简直恨铁不成钢,“钟晏宁!你倒是说话呀!惊蛰姑娘怎么办?你不赶紧的想想办法救她?你还是不是个男人了?”
谁知钟筠闻言看了他一眼,“变生肘腋,此事急不来。这种时候,最忌忙中出乱。”
秦度被他这种冷静说服,莫名也跟着平复一点,心想,是啊,他都不急,我着急个什么劲儿?
钟筠对秦度说,“秦三,你替我跑一趟云鹤里,问一问杜姑娘。”
“问什么?”秦度站起身,问他,“要请她来吗?”
“不。”钟筠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凉透的酽茶,“只需把你知道的情况向她说明,她明白该做什么事。”
他看了一眼秦度,“还有,你来我府上有人知道吗?”
秦度犹豫了一下,“来得匆忙,没有注意。”
钟筠默然片刻,“你这几日尽量少来我这里,去杜姑娘那里更要小心。此时局势微妙,她与这些事不相干,也不该相干,万万不要把她牵扯进来。”
秦度应声走了。
钟筠把那杯凉透了的酽茶仰头喝干净。茶是午后他吊精神等人时沏的,上佳的明前龙井,叫他这样放了多半天已经糟践了,茶叶打着卷沉在底下,泡得看不出样子,茶汤早就不清澈,喝下去舌尖喉间都在发苦发涩,他从这苦味里尝出一丝清明。
钟筠坐在榻侧,两手撑着膝头细想这些事,觉得韩家也许是想借刀杀人。无妄间司录一系的人行踪莫测,沅芷如今出逃在外,韩柳两家太被动,只有这样他们才能掌握沅芷的动向。否则一旦来日沅芷把他们联手做的事情捅破,韩柳两姓就要大祸临头。
他还回忆起前晚在柳宅偷听到韩晔与柳喆任的谈话,两个人也怀疑他,城中如果有谁要救下沅芷,一定是平南侯府的嫌疑最大。俗话说狗急跳墙,为着保全自身、顺便把钟氏拉下水,韩柳二人未必就不会攀咬他,只是顾忌着几方的关系,暂时还不敢咬上侯府罢了。想必此时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平南侯府,只等一个机会出手。
他必须尽快知道韩柳两人筹划的事情始末。
钟筠关了门窗,绕进暗室。
沅芷听见机括的声音,她盯着钟筠,“世子比我想象的来得快。外边有什么异动吗?”
“姑娘果然聪敏,”钟筠落了座,开门见山,“考虑得如何?”
钟筠这样直白,沅芷也不遮掩,“我告诉你这些就没用了,难保你不会过河拆桥,这对我而言能有什么好处?”
“姑娘不知道吧。”钟筠撑着扶手看她,“外面已经炸了锅,柳军爷把姑娘来自明月楼、又与无妄间有来往的事报给了京兆尹。姑娘昨夜为了脱身放了一把火,把柳宅烧没了一角,还在城外刺杀了十来个追击的府兵,姑娘难道忘了?”
钟筠的语气轻描淡写,仿佛他说的事情板上钉钉,全在他计划之中——虽然大体上看来也的确是这样。
“忘了也没关系,记得最重要的事情就行。”
“都说‘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柳大人这是要对姑娘赶尽杀绝。”钟筠打量着沅芷,“你问我你能得到什么好处?”
“你把这看成一笔交易,可以。”钟筠颔首,“你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想好再说。”
沅芷倒是真让他几句话说得愣住了,她张口就问,“有司录大人的消息吗?”
最近常听见这个名号,真是响亮。钟筠眉梢一挑,“司录?”
“你大概不知道她。”沅芷笑道,“韩大人和柳大人他们听说这个名号时也是一样的反应。猎杀你这件事——我觉得猎杀这个词很恰当——是司录大人安排的。我可以告诉你整件事,也可以随你处置,我只有一个条件。”
“请讲。”
“要是终有一日,璟都与无妄间要你死我活,那咱们谁也没辙。但在那之前,要是你们正面相抗,还请你对她……对司录大人手下留情。都说世子你言出必践,驷马难追。你说的话,大概比那些不着四六的世家子要可信点儿。”沅芷说这话时眼眶有点红,声音还带着颤抖。
钟筠有点意外,他不太理解她的心情,但这个条件不难办。他说,“好。我答应你。”
沅芷点头,从她头一次见到司录开始,把事情一点一滴全都和盘托出。
钟筠一直安静坐着,听得很认真。直到沅芷停下来,钟筠才皱着眉问她,“沅芷姑娘,你敢保证你今夜所言,句句属实?”
“自从司录大人那夜找上我,我才觉得我是真正活着的。我为她赴命,做得也够了。我不欠谁的。”沅芷瘫坐着,百感交集,觉得心里既很空,又很满。她眼里还噙着泪,闻言说道,“世子,我今夜所言,句句属实。只求你看在我把此事和盘托出的份上,不要忘了你答应过我的事。”
“这是自然。”
钟筠从暗室出来,去和父亲一道用了晚膳。钟遂见他心不在焉,也不多问,只叮嘱他不要多虑。钟筠想了想,觉得沅芷的事应该告诉父亲一声,钟遂听完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说知道了。
钟筠胡乱吃完,回到自己屋里伸手要再灌酽茶,发现已经没了。头天晚上喝了酒,又夜探柳宅,等惊蛰等到这个时辰也不见人,倦意终于涌来,他索性叫了小厮备热水沐浴。
沐浴过后钟筠靠在榻边继续翻志怪抄本,翻得十分心不在焉,忍不住还在想沅芷说的话。
今夜听过那一番话,他总觉得脑子里乱糟糟的,好像有个毛线团缠在一起,有个线头他就快要找到了,但怎么也拎不出来。
世子鲜少有这样焦躁的时刻,他把那扳指转来转去,他忍不住去想惊蛰,想净业寺的初遇、想明月楼那晚的推拉,想他们在柳宅她扑进他怀里的触感,柴房里那片刻靠近,走神的不止她一个人。
这夜无风无月,钟筠的窗子支起来透风,惊蛰悄悄落地,看见钟筠榻侧燃着一点昏暗的烛火,想必是入睡前忘记了吹熄。
此时尚不到亥时,怎么睡得这样早?丝帐也没放下来。
她行动间没一丝声响,走过去吹熄了烛火,又朝着丝帐伸手。
指尖挑着丝帐,这样的距离,她一低头就看得见他的睡颜,手臂压着被子,寝衣袖子蹭上去一点,露出修长漂亮的小臂和腕骨,呼吸均匀绵长,非常沉静安稳,连带着她躁乱的心绪也一瞬平复。
钟筠在外虽然温和,却总是隔着一层的,从来不曾有这样全无防备的样子,惊蛰没忍住多看了几眼。于是连带着看见了他枕侧放着她送的香囊。
惊蛰忍不住放轻呼吸,没觉察自己唇角抿着一个笑。
钟筠心里记挂着事情,睡得不深,半梦半醒间眼前光线一闪,他迷糊了片刻忽然反应过来,睁眼时惊蛰正俯身把丝帐替他合上。
他什么也没多想,下意识抓住她的手腕一带。
那一刻灵台忽然清明。他在电光火石间抓住了那根线——惊蛰为什么始终对自己的身份讳莫如深?
在净业寺他盘问了张锐,张锐提到那阵图是无妄间的司录大人给的。而在沅芷的叙述中,阵图是由她交给柳喆任,再由柳喆任交代给张锐去办的。
无妄间是明月楼的暗生意。坠兔对殊夏客客气气的态度至少证明他们是平级,但显然殊夏兄弟更得信任,又听命于惊蛰。由此可见,惊蛰至少是掌握无妄间在璟都的实权的人之一。
殊夏今早无意中透露,惊蛰交代过他们兄弟,如若任务有失就不用再回雍都。
是什么样的人,不仅能够统领无妄间在璟都的人,还能够决定这部分人在雍都内外的去留?
沅芷说过,司录手上有一份“未已录”,雍都的所有人都必须在其上造册。
但如若惊蛰就是司录,又为什么要费心拉拢韩柳两家做这样一个局,然后这样全力地自己查自己呢?如果只为了做戏,未免也太过大费周章。
除非沅芷所说的“司录”和真正的司录,根本不是同一个人。
那晚在明月楼深处的小院里他们交换了一些信息,惊蛰迫于他的压力,不得不向他透露了明月楼不完全可信的情况。为什么不可信?
在柳宅她曾叮嘱过他,留着沅芷她也有用。钟筠倾向于认为那话的意思是,除了璟都韩柳二人的谋算之外,她也有事要查。而她要从沅芷入手追查的事显然同她对他说的“找人”没有关系。她要查什么事?
钟筠没有证据证明自己的猜想,但是他顺着这条线捋一遍,所有的事情全都说得通。惊蛰提起“司录”时那种漫不经心的嘲讽和对着沅芷见面就动手的不耐烦,都有了解释。
而且,明月楼那夜他告诉惊蛰张锐死了,惊蛰说了什么?
“他比我想象中多活了不少日子。”她靠什么推测?
她才是真正的司录本人,早在张锐出现时她就已经明白了前因后果。
从两人初见起她出手相助,到不遗余力地帮他查证韩柳两家的筹谋。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偶尔撩拨他,又一直对自己的身份严防死守。
为什么钟筠觉得不对劲,但实在看不出对方有什么恶意,反而隐约察觉到这是一种保护。
因为惊蛰确实是在保护他,无论是于公还是于私。只是现下的情势让她没法主动挑明身份。
沅芷说得对,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围猎。猎物却不止他一个。
他们两个早就被一起算进来了。
钟筠想到此处,垂眼看她。
惊蛰没防备跌进钟筠怀里,这人素衣简衫,领口微敞,隐约露出好看的锁骨,身上刚睡醒的热意透过一层寝衣,蒸得她脸皮泛起薄红。
她在他肩上撑了一下想借力起身,没起得来。她扶着他肩头,收手也不是,继续扶着更不是,只好把指尖蜷起来,懊丧地咬唇,“钟晏宁!”
钟筠回过神放她坐好,可他不仅没放手,还顺势把她微凉的指节拢进掌心握住了。
是冥冥因果。
是不可蹉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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