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将离
九瓣莲血色尽褪,雍都的祭坛缓缓封闭时,钟筠正穿过房中那一道阵门,打量着眼前的景象,费了一番周折才认出这是何地——覃州的府衙。
她来这里做什么?
不待他想清楚,府衙中的夜巡岗哨脚步渐近,钟筠闪身隐进眼前的厢房中。刚刚进来,眼前人影一闪,他没顾上细看,下意识将人制在身前掩住口鼻。待看清是谁,神色顿时一松,手上泄了力将人揽住,低声问,“怎么在这儿?”
“人不可貌相,老话诚不我欺。都说世子最是守礼,怎么做起这些出格的事这样熟练?”惊蛰不慌不忙地在他怀里转身,曼声道,“好凶啊。”
钟筠抿唇,低声同她致歉,“是我一时不察,有没有伤着你?”
惊蛰眉眼一弯示意无妨,带他往里面走,轻声道,“可容两万人的贡院不能说废就废,总得有前因后果。此处是覃州昔年的公文存档。”
钟筠意会地在架子前止步,望着满满当当的卷宗,没有说话,着手翻阅。
要从如此海量的卷宗中查阅一件旧事的前因后果谈何容易?两人默契地大致推算年月,再逐卷翻找。
此处是旧馆,人迹罕至,几乎无人看守,夜巡岗哨也只是象征性地走走罢了。两人安然翻阅、查找筛选,配合默契,颇有点不知朝夕。
钟筠翻完桌上的一堆,起身将卷宗归还原位。他收起最后一卷,立在架子一侧抬眼去看惊蛰,她低眉翻卷宗时神情专注,显出沉静的书卷气。
他手上握着卷宗,心思却渐渐不在眼前的文字上。贡院的事他确然想查,这样的暗中探查也很有效——倘若是明旨到访调阅,恐怕看不到全部的卷宗。但这样的暗访取证却很难拿上台面。况且千灯她用此事做文章传话,未必没有深意,不能不查。
但卷宗浩繁,这样筛查耗时费力,她既知千灯随时可能发难,需得小心应付,为何偏要今夜来查?此时正该是她养精蓄锐的时候。
钟筠眉心一凝,直觉不太对劲。
惊蛰掩口打了个哈欠,合上手上的卷宗,也起身物归原位。钟筠帮她一起。
惊蛰笑道,“世子可心人儿,多谢啦。”
钟筠含笑看她,“是白天收到什么要紧的消息了吗?”
惊蛰低头又打了个哈欠,眼中泛起泪花,笑道,“倒也没有。”
“贡院废弃的事要查,但也不急于一时,”钟筠看她,“既然没有新线索,不如之后再想办法。你现在该好好休息。”
惊蛰一顿,复又笑起来,颔首道,“世子说得对,那咱们走吧。明天再来。”
钟筠失笑。明天再来,她是把覃州府衙当自己家的后花园吗?
两人逗留太久,阵门已经散了,只好规规矩矩走路回到客栈。覃州宵禁后少有人来往,两人避过值夜的士卒,回到客栈已经很晚了。
钟筠推开门,风灯的烛焰被吹得明明灭灭,心中的古怪和不安越发明显。他伸手将惊蛰带进怀里仔细打量——府衙和路上都暗看不清楚,她此刻面色发白,唇色也发白,血色尽褪,显然很不对劲。
“怎么回事?”他将她放在榻上,伸手去探她的脉象——灵脉他探不出,但此时她脉象浮软中空,是血虚之征。
但怎么会呢?她没有受伤。
惊蛰不肯躺下,倚在他怀里,仰头看他时面上还带着一点笑,反手握住他,指尖很冷,低声道,“钟晏宁,别怕。”
怎么能不怕?钟筠盯着她,像是怕她忽然消失那样握紧她。
风灯骤然灭了。钟筠的心跳也跟着停掉了。
复又重新亮起。他看见她指尖拈着一点犀香。
“不行。你不能——”钟筠握着她,指尖蹭到了她腕间的血玉镯子。
惊蛰任由钟筠握住她的手腕,仰身在他唇畔落下一个吻。
钟晏宁这双眼实在漂亮,无论映的是烛光还是月光,都有点既缱绻又克制的多情。此刻这双眼中映的只有她。
言多必失,她想,钟晏宁那么聪明,猜出来就不好了。也可能他已经猜到了。
这一瞬就够她燃犀。
钟筠眼前陡然换了天地。
有些熟悉的女声响起来,“这时候传来的消息?”,这是杜幼清的声音,钟筠听得出。
原来是云鹤里的后院。
“嗯。”这个懒洋洋的声音是惊蛰,钟筠循着声音站在廊下的阴影里,看见惊蛰坐在院中的石桌边缘,把一张字条喂进火舌。
这个角度他看不清她的五官,但能想象得出她说话的样子,一定在沉思,带着点漫不经心。
“你真的要去吗?”杜幼清皱眉道,“三月初三那天是世子把你送回来的。那会儿我就想问了,你出门踏青而已,怎么会睡得那么沉?”
“我辛苦嘛。”字条的余烬被风扬起来一点,又缓缓落地。
“你给我好好说话。”杜幼清架住她的手腕,语声带着薄怒,“净业寺那天你回来睡了整整一个白天,还燃尽了随身带着的所有犀香,病成那个样子,鬼门关走一遭。你是不是真的不要命了?”
“就是灵识耗损嘛,我也没打算瞒着你。”惊蛰挽着杜幼清的手,“我知道杜姑娘医者仁心,觉得这是糟践自己。但我这不是没办法嘛?”
杜幼清不出声。
惊蛰继续道,“好姐姐,你放心,等我回来立刻留在你这儿修养,哪儿也不去。”
杜幼清冷哼一声。
“千灯敢背叛我,她就必须死。”惊蛰摩挲着手中的剑鞘,收敛起玩笑神色,“咱们相识数年,你清楚我的。此事于公于私,我都非做不可。”
杜幼清呼出一口气,缓声道,“那平南侯府呢,你打算怎么办?”
“明月楼的人手清洗得差不多了,”惊蛰道,“殊夏向来心思单纯,留在他身边,我很放心。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要多加小心。璟都不太平。”
场景一转,竟然到了钟府。钟筠一眼认出那是他的院子。
惊蛰独自在他院中坐了一会儿,翻身落地时没声音。他自己入睡时常常开着窗通风,她在他窗前站了半刻,替他关了窗,留了样东西在窗下。
钟筠恍惚想起来,有一夜醒时在窗下发现了朵干花,是芍药。第二日醒时洒扫的下人要清理,让他拦下来了,当时他就曾想过这种可能竟真的是她走之前留下的。
“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
钟筠猛然回神,这些日子相处的一幕幕飞速从他眼前闪过。他在不尽山中以芍药相赠时,怎么忘了除却“结情“,芍药的另一个名字叫做将离?
榻上的人已不见踪影,钟筠便明白,那是个傀儡。在璟都时曾听殊夏闲聊说起,无妄间的司录一脉中有不少人可以借燃犀造梦,有的人甚至能生造幻境,只是灵神折损太过,大多数人不会这样做。到了生死之际借这个办法给在意的人留几句话,倒是常有的事。
他在袖中摸出生辰玉,见其上花枝熙攘,心知不好,一把拎起剑跃出窗外,往那日听消息的酒楼去了。
那是千灯落脚的地方,今夜惊蛰一定是去了那里。
相识以来,惊蛰心知他天生没有灵脉,却从来不曾刻意避开他行事探查。今夜一反常态,又捏傀儡又造幻境拖着他,定然是孤身犯险,九死一生。覃州如今能算凶险的事只有这一件。
他掀开酒楼的大门,见里面桌椅翻倒,杯盘狼藉,唯有二楼那画轴依然悬在原地,他疾步飞奔进去。桌案上犀香缓缓地烧着,烟气袅袅汇入画轴之中,即将燃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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