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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2章 第七十九章


这位被刘备和关羽十分推崇的华佗先生其实主职不是医生,  他是个正经八百的士人,曾经被陈珪和黄琬征辟过,皆不受命,  整日里只喜欢读读医书,看看病人,  一来二去就传成了医师。据说华佗先生自己也因为这个“本作士人,以医见业”的表现而“意常自悔”,  但不管怎么说,现在这位先生已经五十岁上下,  看着挺道骨仙风的,也快没什么人记起他早年被征辟的那些事了。

        ……尽管他自己不太乐意,  但他还是作为神医而出了名。

        这样一位先生平时四处旅行,  在广陵驻足也是因为他与陈家有旧,  听说陈登近日身体不适,就停下来,  过来看一看。

        刘备和关羽前来拜访时,  许多人正在陈登帐外探头探脑,窃窃私语。

        天气炎热,这些人挤挤挨挨的,  无不满头大汗,  但又都围在外面谁也不肯走,像是看什么稀罕事。

        “你们这是看什么呢?”

        有人转过身看到是刘备,便大吃一惊。

        “主公!”

        “主公!”

        “我们在看华先生给陈元龙治病呢!”

        他不太能理解,“治病有什么好看的?”

        “不好看,  不好看,”那个偏将小心地说道,“吓死个人了!”

        里面忽然又有了声响,  没过一会儿,一个小童面如土色地端着个盆走出来了。

        一片惊呼。

        众人皆面如土色,后退几步。

        刘备和关羽都是面对千军万马也不曾变色的豪杰,见到这骇人情景,也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那小童显然也觉得这差事苦得很,冲着帐外一个亲兵就嚷嚷,“看什么看!愣着做什么!火盆呢!”

        “有,有,有火盆!”那亲兵连忙从帐后拎出一只烧得正旺的火盆。

        小童将手中的陶盆倾泻进去。

        无数条长短不一的虫子在里面翻滚着,挣扎着,还有那些没消化尽的鱼脍,都在火舌舔舐下迅速变得焦糊,然后散发出了阵阵刺鼻与烤肉混杂的香气。

        “都是他吐出来的!”小童大声嚷道,“你们再吃鱼脍时,可要加小心了!”

        帐外一片干呕声中,连刘备都觉得自己很难维持住一张微笑的表情了。

        ……他只知道元龙这几日胸中烦懑,面赤不食,四处寻医师来看病。

        ……万万就没想到是吃鱼脍吃出来的。

        ……不管怎么说,吐了一波虫子之后,陈登总算可以见人了。

        ……当然,他自己还想不想见人是另一回事。

        ……虽然没有那个条件吃鱼脍,但李二也面临了这样严峻的问题。

        ……郎君在唤他去见他。

        他现在脑袋肿得跟个猪头似的,一只眼睛乌青,无论如何也不适合去见郎君。

        但府中好几个游侠也没比他体面到哪里去,郎君一见,自然讶异,问过之后便什么都知道了。

        “喊李二过来,”陆郎君这样说道,“要是走不动,就抬过来。”

        李二思前想后,还是怯生生地来了。

        进了书房,“扑通”一声便跪下了。

        陆郎君坐在案几后,歪着头上下打量他。

        “你说要当个什么……”他说,“家令,就是这么当的?”

        声音里没有失望,没有愤怒,倒好像有一丝好奇。而且不知道是不是他听错了,他甚至从这一句问话里听出了一丝安慰。

        到底他们才是从雒阳一路相互扶持着去长安,又从长安来到这里的亲人嘛!陆白虽然改了姓,成了郎君的妹妹,但这样骄横跋扈,也该教训一下才是!

        李二眼眶酸酸涨涨的,泪水一下子就流了出来。

        “郎君……”他哽咽道,“小人给郎君丢脸了!”

        “嗯,你来说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李二抽抽噎噎,时不时捂一下脸,时不时用袖子擦擦眼睛,又时不时用一只眼睛悄悄看一眼郎君,总算将来龙去脉讲了讲。

        当然他不会说自己是为了逞威风而去的健妇营,在他的描述中,他只是不放心陆白,一个小娘子统领一营的妇人,胡作非为怎么办?他这全然是一片好心!

        “好了,好了,我听懂了,”郎君伸出一只手,示意他停下,“你不必再说了。”

        李二乖巧地停住了。

        想想还是没说尽,小心地又加了一句。

        “郎君啊,”他说,“你得管管她啊,一个未嫁的女郎,学得这般骄横!简直是董卓再世!”

        郎君盯着他发愣。

        “……郎君?”

        郎君从案几后站起身来,在他身边转来转去,也不知道打量什么。

        李二心中惴惴,忽然升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刚想开口询问时,身后忽然一股大力!

        他被一脚踹翻了!

        “来人啊。”郎君冲外面喊,“将李二媳妇寻来,我有话对她说。”

        “……郎君!郎君!”李二大吃一惊,“郎君寻内子何事啊!郎君有话吩咐小人便是!郎君!”

        “我实在不想吩咐你了,”郎君大声说道,“我直接同你媳妇说吧!”

        李二是被媳妇领走的。

        那个可怜模样几乎看得陆悬鱼都有点要心软了,但她还是狠下心肠,冷冷地告诉那个小媳妇,让她将夫君领回去,好好疗伤是其一,劝劝他少去健妇营门前转是其二,约束言行是其三。

        至于家令什么的也别想了,她本来也不需要什么家令,陆家又不是高门大户,家中哪怕有采买之事,同心帮忙张罗就行。左右这几个月里刘备在广陵,全徐州有头有脸的人注意力也都在广陵,她这里不需要什么公关经理。

        ……就算需要,她也得另雇一个。

        据说李二回去之后又被媳妇痛打了一顿,抱着铺盖卷去院子里住了,下雨天就搭个小窝棚,住到了天气快变凉才让进屋。理由挺简单的:你没事闲的去看那群小妇人做什么?不给你结结实实打一顿,是不是还准备上房揭瓦呢?

        汉时百姓们原本就娱乐项目较少,邻里特别喜欢传八卦来解解压,很快李二从“闯了健妇营被打出来”,一路演变成了进去摸了哪个小妇人的手,因而被打出来。

        一时之间邻里们谁见他都要翻白眼,莫说小妇人见了他要躲,岁数大些的见了他也要躲,后来听说太史慈的母亲见他睡在院子里可怜,还给他拿了张席子过来,劝了他几句以后洗心革面,好好做人的道理。

        ……也不知道李二听没听进去,据说听的时候就哭了,哭得特别伤心。

        反正关于这位大哥有多少辛酸苦辣,陆悬鱼是不想再理会了。

        李二不闹这一场,她还有些忙忘了……董白快两个月没回家了。

        她似乎吃住都在那个小小的营中,偶尔同心似乎去看她,但她从不回来,这一回又因为李二闯营的事闹得小半城风雨,妇人们自然指责李二,有些汉子和年岁大的老妇便又很不赞同陆家女郎的做派,说她不温柔,不娴静。尤其是被打出去的也不止李二呢!据说早先有几个小妇人是逃离了家中的,只要进了营,陆氏女便一概清白不分的庇护着,不许夫家再来寻,敢过来抢人的,也是乱棍打出去!

        夫妻之间,有些龉龃也是平常,况且做媳妇的总该孝顺公婆,受了点气也应该忍让,现下这般逃进营中,再放话便是与家中一刀两断算怎么回事!时值乱世,世风日下的厉害!连小妇人也不贤不孝起来了!

        这样的风言风语中,陆悬鱼有点不放心,决定过去看一看。

        她将公事处置完,又巡过一遍城门,便奔着健妇营去了。

        箭塔上的小妇人见她骑马而至,立刻高声问了一句。

        “前方何人!”

        “这是陆将军!你们那位女将军的阿兄!”身旁有亲兵忍了笑,高声回话,“还不开辕门,请将军进去!”

        小妇人交头接耳了一会儿,弯下腰,又看了看她的脸,便冲着营中高声喊了什么。

        过了一会儿,一个身材十分高大,肤色黝黑的妇人跑了出来,隔着辕门喊了一声。

        “将军何事?”

        “我来寻陆白,”她说,“她可在?”

        “女郎今日押送辎重车,南下去朐城了!”

        她俩这样隔着辕门一对一答,身旁便有亲兵不高兴了。

        “你这小妇人怎么这么不懂礼数!”亲兵喊了一声,“将军至此,你竟连辕门也不开!这是什么道理!”

        那妇人听了呵斥并不惧怕,只躬身行了一礼,“女郎有令,‘军中只闻女郎之令,不闻将军之诏’!”

        ……她在营前站了一会儿,亲兵们自动闭嘴了,都悄悄地用那种“你惯出来的你受着”的目光看他们的将军。

        “那行吧,”她尴尬地说道,“咱们走吧。”

        调转马头,向南走了几步时,有亲兵察觉到方向不对劲。

        “将军?”

        “‘细柳营’我看过了,”她说,“我现在要去朐城看一看。”

        时过晌午,上午的万里晴空转为了阴云密布,不一会儿就下起了雨。

        身旁带着亲兵的一大好处就是,他们的坐骑都跟百宝箱似的,很快有亲兵将蓑笠取了过来。

        她骑在马上,裹着蓑笠,沿着土路不疾不徐地前行。

        自下邳至朐城这条路并不危险,沿路都有农田村庄,因此她才放心地让董白运送辎重。但即使不那么危险的一条土路,现下也依旧泥泞不堪。

        她骑在马匹上,都要小心前行,何况辎重车队呢?但前线的军队越来越多,后方的粮草自然催得越来越紧,等是等不得的。

        因此即使是这样泥泞难行的土路,即使是这样狂风大作,阴雨连绵的天气,只要看着不是一会儿就停的阵雨,车队还是不能停,得继续往前走。

        骡马走不动,那就由人来推车。

        她走了大概一个时辰左右,雨明显变小了,但还没停,前方的树林中间,隐隐出现了车队的身影。

        开道和殿后的都是士兵,见到这一行人立刻喊住,验明了身份后便恭恭敬敬请他们过去。不仅如此,还问了一句要不要让车队停下来,给将军让路。

        “运送粮草事大,你们只管走你们的,”她说道,“我是来看一看健妇营那些女兵的。”

        押运粮草的一个小军官立刻上前,“将军可是要寻小陆校尉?”

        这些士兵不好直呼陆白的名字,她又暂时没有军衔,喊女郎又感觉很不对劲,于是大家胡乱给她安了一个“校尉”的头衔。

        ……也没啥,雒阳城里还有一群杀猪的“大将军”呢。

        “不错,她可在?”

        小军官指了指,“她在前面呢!”

        雨已经小了很多,但路上这些小妇人还是形容狼狈。

        当然也不止她们,运送辎重的民夫就没有不狼狈的,浑身湿透不说,经常还有半身泥水,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泥中,一个不小心,鞋子都要甩掉。

        这样的天气是值得诅咒的,但没人敢大声说话,尤其是听到马蹄声过来,便格外警惕些,毕竟大声发牢骚或是起哄是要吃鞭子的,要是有人敢当刺头,军官跑过来,直接绑了以儆效尤也不是不可能。

        在车轮碾过泥淖,小声嘀咕诉苦,外加呵斥骡马的一片嘈杂声中,她找到了由健妇营运送的那几车,也找到了董白的那匹骡子。

        骡子上坐着的不是董白,是个小妇人,裤腿挽了起来,似乎是小腿划破了,流了些血,用布包扎了一下,但也不能再走路了,只好坐在骡子上。而董白牵着骡子,正在前面走。

        她的鞋子不知道哪里去了,赤着两只脚,就那样踩在泥里,浑身上下全是泥,几乎看不出衣服的颜色。

        雨仍然在下着,因此她的脸上也满是水珠,那样狼狈,看着就好像委屈得快要哭出来。

        而且考虑到她满脸都是水,陆悬鱼也不知道她到底哭没哭。

        但大概是没有哭吧?因为她的眼睛还是那样清澈,里面闪着明亮的光。

        她在歪歪扭扭地向前走,走得很是专注,连一个眼神也没有分给刚刚经过的骑兵。

        陆悬鱼忽然放心了。

        “我们回去吧。”她说。

        “女郎形容狼狈,将军不欲……”

        “她同她的士兵在一起,”她说,“我没什么不放心。”

        李二说董白骄横的样子好似董卓再世,大概董卓年轻时确实是这样的吧?

        善待士卒,同甘共苦,豪爽又坚定地带着他们一步步走下去。

        半月后,盱眙大捷,徐州联军大破袁术,不仅收复了广陵全境,并且进一步逼至寿春城下,迫使袁术不得不换了一副嘴脸,小心求和。

        奈何袁公路天天琢磨要称帝,人缘太差,堪称天下共诛之的贼子,他这边将军队不断调集过来守卫寿春,那边兖州的曹老板立刻就不休养生息了,兴致勃勃也准备搭个顺风车,占几块豫州的土地,而荆州的刘表也立刻有了动静,屯兵在边境上。

        形势一时乱糟糟的,但对于徐州来说,这一战算是暂时打完了。主公留下了二爷和陈登,驱虫完毕的陈登被封为广陵太守,陈元龙兼具了“清廉爱民”“足智多谋”“出身世家”等等特质,算是给命运多舛的广陵一个补偿:自从笮融杀死了广陵太守赵昱后,广陵世家用计赶走了出身不高的陆廉,迎来了诡计多端的刘繇,被刘繇弃如敝履后又被美貌但残暴的孙伯符来回碾压。

        现在他们终于消停了,感恩戴德,再也不敢跳一跳了。

        但在主公的大队人马回来之前,有个人先来了下邳城。

        ……不是田豫,也不是太史慈。

        ……是一位老先生。

        ……年龄其实也不特别老,五十岁左右,一身细布直裾,长得很和气,很知识分子。身旁还带了两个年纪不大的僮仆

        她出去巡城时,这位先生前来拜访的,因此她进门之后才知道有这么一位老先生到来。

        “请教先生姓名?”

        先生上下打量她,眼神有点奇怪。

        “……先生?”

        “嗯,华佗,字元化,”这位老先生又上上下下打量她,“刘豫州请我来为将军诊治伤病。”

        她感觉自己好像有点没听明白,因此脖子前倾,发出了一个十分不体面的“啊?”

        老先生自席子上站起身,向着她走了过来。

        他上下左右地打量她,还绕着她走了两圈。

        她感觉额头上好像有汗冒出来了。

        “刘豫州十分担心将军,请我来为将军诊治,”华佗睁着眼睛看着她,一字一句,“将军迟迟不曾成亲,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作者有话要说:  《后汉书·华佗传》:广陵太守陈登得病,胸中烦懑,面赤不食。佗脉之曰:“府君胃中有虫数升,欲成内疽,食腥物所为也。”即作汤二升,先服一升,斯须尽服之。食顷,吐出三升许虫,赤头皆动,半身是生鱼脍也,所苦便愈。感谢在2021-11-05  21:09:54~2021-11-06  20:49: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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