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第八十七章
下邳的糜氏宅邸里, 一位年轻女子正缓缓从廊下而过,她大约二十岁出头,容貌秀丽, 青色曲裾外,套了件灰色罩袍。那罩袍颜色朴素, 上面也没有什么纹理,只是十分轻薄, 远望如烟雾一般,缭绕在女子周身, 偶尔一阵风起,飘飘洒洒, 仿佛高山上拂过的一朵云, 轻妙无比。
这是十分难得的绢绡, 轻华之处可比蝉翼,因此价值也十分不菲。时逢乱世, 这样的布料更加难得, 莫说寻常士族难得一见,便是那些阀阅世家的女眷也不舍得这样日常穿着,它更适合在夏日里穿了出去,
但糜氏女却拿它当做日常的穿搭, 这样随意地穿过一条长廊,走到了兄长那间客室的门口。
糜竺自账册上抬起头来,略有些讶异。
“阿沛何来?”
“为小弟而来。”阿沛语气平和,步伐不疾不徐, 话语里却带了一点责备意味,“阿兄如何能将小弟送去阳都?”
糜竺将笔搁置一旁,示意妹妹坐下。
“他在家里也不做正事, 正可送去陆廉军中历练,”糜竺笑眯眯地说道,“阿沛是心疼子方,还是心疼银钱?”
“我是心疼阿兄的筹谋。”她缓缓坐下,一旁立刻有婢女为她端来了蜜水。
糜竺摸了摸胡须,“什么筹谋?”
“阿兄送小弟去阳都,历练是假,想与陆氏联姻是真。”
这位雍容敦雅的富豪被戳穿了心思,一点也没恼,而是笑道,“阿沛觉得哪里不妥?”
“陆廉年少成名,天下皆知。”
“嗯,”糜竺一本正经地说道,“但我家有钱,也不算配不上她。”
“就算我家有钱,可是小弟整日嬉游,不乐读书。一副文不成武不就的模样,哪个女郎会喜欢他?何况是陆廉!”
糜竺拿了竹简捂在脸上,笑得胡子抖了又抖,抖得糜沛都有些坐不住了。
“阿兄笑什么?”
“小弟虽说学问上确实略差了些,但他妆奁带得多,脸上的粉涂得也多,”麋子仲笑过之后才说,“说不定陆辞玉就喜欢这样的呢。”
况且他家小弟就算自己拿不出手,还有身边那一大群僮仆帮衬呢!这个气势怎么也不能差了去!
阳都城这个晚宴,原本是准备简简单单一点。
陆悬鱼自己的辎重车队里带了粮食和肉干,到阳都城再采买些简单的蔬菜,臧霸又送来了牛羊和美酒,这就算是很丰盛的一餐了。
奈何这位糜家的小少爷下了车之后,矜持地表示:
初来乍到,也没什么能帮到将军的地方,今晚的酒宴,我们糜家包了。
……然后就给全场表演了一个什么叫做“富可敌国”。
……一车车的珍禽走兽,一车车的蔬菜水果,还有一车接一车用大罐装满水,运来的河鲜海鲜。
……就很是离谱。
“近日里家兄教我勤俭持家,故而没带什么食材……”糜芳略有点羞赧地一低头,“委屈将军了。”
她感觉嘴巴有点不太好用,因此说话难免有点结巴,“你,你在家也这么吃吗?”
少年轻轻眨了眨眼,还没来得及说话,有个仆妇匆匆而来。
“小郎君,今天这些牛太老了,吃不得生拌,郎君委屈些,烤个里脊可否?”
那张刷得惨白的小脸立刻委屈得皱成一团。
“生拌都没有?真真没法过了,罢了罢了,你们看着料理吧。”
“生拌?什么生拌?”她敬畏地说道,“牛还有老不老的区别?”
惨白少年轻轻叹了一口气。
……第一道菜已经送了上来,而后是第二道,第三道。
……再然后是第十一道,第十二道,第十三道。
“好在带了几车松江四腮鲈鱼,不然当真请不得这场客了。”糜芳说道,“将军请尝一尝,这道菜倒还能入口。”
……这个鱼脍就离谱。
她用眼睛余光瞟一瞟。
氪金巨佬糜子方已经打爆了全场,未婚青少年一个个面容惨绿,臧霸这种青少年的家长倒还很有城府,笑吟吟地吃吃喝喝,只有陈家三郎的表情不对。
他盯着那盘鱼脍很是犹豫了一会儿,不知道心里在想啥。
陆悬鱼最后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举起了酒爵,“诸位——”
大家立刻停了筷。
她特别怕场面话,但不讲点场面话就得吃淡水生鱼片了。
……那还是讲点场面话吧。
“诸位儿郎……青年才俊……”她硬着头皮说道,“今日能来阳都,我真是太荣幸了……”
“将军休在意,”糜芳说道,“我在家也要被家兄骂,还不如来将军这里透透气,诸位应该也是如此吧?”
场上一片寂静。
陈衷第一个反应过来,“我家既一心追随刘使君,儿郎们自当报效,何敢当此评!”
在他说话的当口,臧霸用胳膊肘推了一下小号臧霸,于是小号臧霸立刻也大声道,“有幸在将军帐下效力,虽死无恨!”
仿佛是在反驳糜芳一般,那些面色惨绿的青少年接二连三开始反驳起来,文士就一个个地表示“愿效绵薄之力”,武将就一个个地表示“愿为马前卒”。
糜芳坐在那里,一张小脸不羞也不恼,只轻轻地撇了撇嘴。
婢女们又上了第十四道菜。
和上一道非常相似,鲈鱼脍是几近透明的薄片,整整齐齐码着,用冰镇了——她也不去思考糜芳是怎么带那么多冰过来的——装在有花纹的银碟里送上来的。
这一道几乎一模一样,也是几近透明的一片一片的食材,整整齐齐码好了,冰镇着放在碟子里。
青少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看了看碟子,有人夹起来尝了一片,眉毛立刻疑惑地皱起来。
但筷子却没停。
她尝试着也夹起一筷,尝了尝。
……破防了,这是荔枝!!!
“你这车上怎么还有荔枝啊?”她声音颤抖地问道。
糜芳眼睛一亮,“将军也尝过这个!”
她确实尝过,但她尝过不代表这东西就应该出现在三国时期的山东临沂啊!这玩意不是广东以南才产的吗?!!!
“此物名为离支,”惨白少年笑道,“将军所言不错。”
“可是《上林赋》种,司马相如曾言的那个‘隐夫薁棣,答沓离支’中的‘离支’?”
听到一名惨绿少年激动地问出这样的问题,糜芳表示:
“不知道,没读过,不过反正就是这东西了,特地命南下的商队带回来的,”糜芳说道,“我既追随将军,自然是要拿出点诚意的,这不值什么,请将军吃个新鲜罢了。”
她小心翼翼地环视了在场的宾客们一圈。
二十岁以下的青少年们脸色已经快要绷不住了。
年龄大一些的脸色也不怎么好看。
甚至于心态一贯很稳的太史慈和田豫,都在目瞪口呆地盯着糜芳看。
【我想起了一个故事。】
【什么故事?】她说道,【你怎么会有心思说故事。】
【有一个男人,他有个很贤惠的妻子,很慈祥的母亲,】黑刃说道,【他一直觉得很幸福。】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有一天晚上,他归家有些迟,妻子和母亲便坐在窗边,一边下棋,一边等他。】
【……然后?】
【妻子和母亲言笑晏晏,可是头顶的发髻化成了一群毒蛇的模样,激烈地相互撕咬——】
【懂了,】她说,【戈尔贡婆媳属于是。】
【……………………】
行吧,不管她听没听懂,反正就糜芳这个随从数量,没人敢悄悄潜入他的帐篷,往床帐上塞一千只蝎子的……但她还是得说,男人太可怕啦!
也许是因为过于震惊,这顿饭竟然还是有惊无险的吃完了。
但陆悬鱼全程都吃得很沉默。
接下来的几天里也还是很沉默,甚至有一点恍恍惚惚。
消息传到下邳时,刘备正在喝酒,于是没忍住,一口酒就喷了出来。
“宪和!宪和莫怪!”他手忙脚乱地用袖子去擦简雍先生的脸,“我只是没忍住——”
“主公何故如此讶异?”简雍倒是不太慌忙,自己从怀里抽出了一块细布,细细地擦起了脸,擦毕还不忘指使婢女去取铜镜和妆匣来,梳一梳自己的胡子。
“这事岂不荒唐!”
“如何荒唐?”简雍先生笑道,“不提她家的姊妹,就辞玉自己也欠了三千钱的口钱呢。”
所谓的“口钱”,也称为口赋,其实就是汉朝的“人头税”,从婴儿开始每年就要交,但交得不多,大概也就几十钱左右,成年男人交个一百多钱,属于那种百姓还能勉强交得上的税赋。
但这种“口钱”非常针对十五岁以上的单身女性,朝廷规定,十五岁开始不结婚的妹子,每年要交六百钱,这个负担一下子就重了起来,于是导致了家里有女儿的父母都会到了年龄就忙忙地给闺女嫁出去,减少负担,刺激人口增长。
陆悬鱼的俸禄虽然不高,但刘备不会缺了她的钱帛金银,这几千钱根本不在眼里,简雍开这个玩笑,不过是在说这位女将确实已经到了适婚之龄。
“就算如此,也该送去几个好的。”刘备说道,“糜家要是有别的儿郎也就罢了,糜芳怎么拿得出手?那个纨绔除了会花钱之外,再无他用!”
简雍“噗噗”地笑了几声。
“陈元龙人在广陵,却也送了他家三郎去。”
“这个也不行,”主公还是十分挑剔,“悬鱼投在陈汉瑜门下,与下邳陈氏已经够亲厚了,纵使再来一个三郎,陈氏的助益究竟有限。”
阳光慢慢地扫进了室内,简雍先生比旁人略胖了一点,因此格外不耐热,此时更不耐烦规规矩矩地坐着,已经半躺在席子上,靠了个凭几,又拿了一把扇子过来。
就这么一边扇风,一边看主公的笑话。
果然过了一会儿,刘备下定了决心,“我也得送一个人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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