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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1章 第九十八章


这个青年在台阶下站着,  光着上半身,背了捆藤条,在寒风里瑟瑟发抖。

        她在台阶上目瞪口呆。

        寒风袭来,  祢衡打了声喷嚏。

        陆悬鱼的思绪终于彻底从轻柔温暖的被子里脱离出来,她侧了侧身,示意祢衡上来。

        “请入内叙话。”

        那张冻得青白色的脸还有点犹豫,但她向着室内的方向伸出一只手,  作了个手势,  祢衡的目光不由自主就跟着进去了。

        于是人也就跟着进去了。

        “给祢先生寻一件袍子。”她吩咐了仆人一句。

        祢衡立刻不自在地推拒掉了,“我自有衣物在车上,烦劳府上仆役代为取来便是。”

        ……想想也对,这要是从孔融府上一路光着身子跑过来,这肺炎妥妥的了。

        ……但也不对劲啊!

        ……这是个什么画面啊!大清早的,  这位站门口开始脱衣服!北海城还没那么荒凉啊!早起来也有来来往往的小贩,  有上班打卡的公务员,有挑水的背柴的赶着猪羊走的。

        她沉默了一会儿。

        直到仆役跑进来,  将衣服交给祢衡,  祢衡刚想穿上,  又忙忙地赶紧放下了。

        “昨日对将军那般无礼,皆因在下误解了将军。孔北海一番解释之后,  方知将军忠果正直,  仁心爱物,是天下间难得的英杰!故而今日特来请罪!”

        祢衡扑通一下行了个大礼,  于是光溜溜的后背上那捆藤条就滑了下去,  落在了他的后脑勺上。这一幕特别有存在感,  害她多看了好几眼这个奇葩造型,  才忙忙地扶起了他。

        “不要紧,  ”她很无所谓地说道,“这种事过去就过去了,我没有放在心上,你也不要放在心上了。”

        ……她就算有心找茬也是找孔融的茬,找一个根本没出仕,跑来交友的袋鼠的茬有啥意义呢?况且就昨天吵那几句嘴,平原城随便找个大姐过来杀伤力都比袋鼠强多了,所以她根本不会记他的仇啊。

        “将军有赫赫之功,却如此仁义宽和,虽古人亦不能及——”祢衡感动得眼圈儿红了,伸手就想摸自己胸口……然后那个手顿了一下。

        她还是没明白他想干嘛,于是愣愣地看着他。

        祢衡那张冻得发青的脸又变红了。

        他忙忙地爬起来,告了声罪,然后躲到屏风后面去穿衣服了。

        陆悬鱼自己的衣冠自然也算不得整齐,因此刚见了祢衡一面,也准备起身回去简单梳洗一下,再出来见客。

        田豫就是这个时候出来的。

        客室里其实有点冷,因为门刚刚开过,但好在炭盆烧得还算温暖。

        但客室里的两个人状态很不对劲。

        ……小陆将军披着外袍,一头青丝松松散散地挽在袍子里,脸色还泛着晨起时的红润。

        ……屏风后的身影一看便知是个身材挺拔的青年男子,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似乎是在穿衣服。

        于是三个人中唯一一个衣着很整齐,发冠也很整齐的青年士人田豫就懵了。

        “将军……”他的声音带了点不自觉的颤抖。

        “国让醒了?你感觉可好些了?”将军转过来,指了指屏风,“刚刚有客至,你先招待他一下,我去梳洗过再来。”

        她的声音十分自然,一点也听不出什么紧张。

        田豫悬着的心慢慢下落,虽然没有完全放下,但差不多也算是放下了。

        她洗了脸,梳了头,系好头巾,衣衫整齐之后,总算出来见客。

        祢衡也满脸羞愧地递上了一根竹简,于是她终于明白祢衡刚刚那个动作是想干嘛了。

        这位袋鼠青年虽然行为有一点变态,但他的心理并不是变态……就是有点愤青,还有点爱喷人而已。

        他刚刚想从怀里掏出来递给她的这根竹简叫“名刺”,简单说就是古人用的名片。

        田豫三言两语说清楚了祢衡的来意:除了负荆请罪,希望她能够宽恕他的无礼之外,还有就是想要投身于她这位小陆将军的门下。

        ……收一只袋鼠来干嘛?

        ……骂架用?

        见她犹豫,祢衡立刻着急了。

        “将军莫不是心中仍有怨意?”

        “没有,没有。”她摆摆手,见祢衡很是不安,于是又多说了一句,“你就是不来,我也不会生你们的气。”

        “……为何?”

        她昨日气冲冲地离了孔融那个小庄子,继续往城内走时,在路边见到了一户人家。

        雪后的夕阳落下来,照在那一处田舍上。

        农人自己住的房子倒还结实,但旁边搭起的牛棚已经被雪压塌了,正在那里使劲,想要将那根房梁抬起,将压在下面的耕牛解救出来。只是房梁太重,凭着家里这两三个男人扛不起来,正在那里打转。

        “快去寻人来帮忙啊!”妇人急道,“我早同你说过这个棚顶该修一修了,你偏不听,若是困上这一夜,明天就好吃牛肉了!”

        “不至于!不至于!”那汉子也是满头大汗,“我去过三伯家了,说不定他家二郎一会儿就过来——”

        “你就不曾多走几户!”

        “南边那家连自家的屋顶也塌了,哪有心思来管我们!”汉子抱怨道,“偏你能说嘴!你说的这些,我岂有不知的!”

        “好啊!”妇人气得咬牙切齿,“你还嫌起我了?!”

        “阿兄,阿嫂,”旁边的青年讪讪地想打圆场,“那边过路的人,能不能……求人家……”

        “你也不看看人家有车有马,看装束便知是贵人!你去吃一鞭子就知道能不能求人家了!”

        “你们将田郡守送回府中,”她如此吩咐了一句,“我去看看就来。”

        她策马上了这条小路,张望的这户人家先是大喜,而后脸上又带出了不安。

        大喜也许是觉得她会帮他们一把,不安则是觉得,这位年轻将军没有命手下过来帮忙,而是只身前来,那必然不会想帮他们忙,反而可能有什么话要寻他们说。

        妇人收起了同丈夫吵架时的气愤神情,推了他一把,于是丈夫连忙上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将军大驾光临,可有什么吩咐?”

        她歪着头看了看这个男人,又看了看他那两个弟弟,他的妻子,还有躲在屋子里,窗绢后面,悄悄打量她的小家伙。

        这户人家有牛有田,显见着比起一般的佃户要强上许多,此时下过雪,他们身上的衣服虽然补丁叠着补丁,却能将每一个人包裹起来,从她这一路来看,这算得上是难得的体面人了。

        就这样体面的人,遇到雪灾也是一样灰头土脸。

        她跳下马,“我来帮你们。”

        户主大惊失色,“那怎么行!将军贵体,踏足贱地已是小人的福分,如何能劳将军——”

        她舒展了一下身体,伸出两只手,搓了搓,给自己拍了个小小的buff。

        “没事,”她说,“你这里有热水吗?”

        刘大觉得今天奇妙极了。

        他清晨起来时,忙将猪圈里的几头猪赶进城里去卖掉,因此无暇顾及妻子的唠叨。他这人素来是不听唠叨的一个人,这几日族里忙乱,总要照顾几个穷兄弟,帮他们将雪压塌的茅屋重新搭起来,因此那几口肥猪又多吃了好几日的粮食,令他十分心疼。

        好在几头猪的价格也不错,北海现下来了不少人,有徐州的兵卒,也有平原的名士,一时间街头巷尾比以往热闹许多,那些人来了北海自然要吃要喝,因此客舍生意兴隆,肉铺给出的收猪价格也很不错。

        他心头盘算着,今冬二郎便要娶妻,东边的那间房还要收拾收拾,再添置几件东西,最好是请木匠打个柜子,到时新妇嫁进来也觉得他们刘家殷实,在乡邻面前不会落了面子。

        等到明岁开了春,要再抓几头猪崽来养,那时猪崽价格贵了些,但那时可以四处打些猪草来喂猪,而不必耗费粮食,这也省了一笔支出,这一回卖得的钱便要为三郎攒起聘礼了……他喜欢徐家村那个姑娘,但人家心气高的很,还不知会怎样呢……

        他这些十分烟火气的盘算在午后回家时,一瞬间便碎了一地。

        这头耕牛才六岁,正是得用的年龄!算起来他家这一堆家当合在一起,也比不上这一头耕牛!刘大慌慌张张地四处去寻人帮忙,可是旁人此时也在忙乱,都说他家耕牛压上两个时辰不值什么,且让他再等等!再等等!

        他心急如焚,领着两个弟弟忙乱了半天也没把那头牛救出来,眼见着那头宝贝一般的耕牛蔫下去了,他的心也跟着泡在了苦水里——

        那位少年将军就是此时出现的。

        他看起来年纪不大,只有二十出头的样子,力气却跟个怪物似的,绕着牛棚转了两圈,轻轻巧巧地跳进牛棚里,弯下腰试了试之后,一声暴喝便将那根卡在泥墙下的房梁抬了出来!

        ……原来这样的才能当将军!刘大那一瞬间感觉舌头和嘴巴就不受自己的控制了!

        “贵人就是贵人!

        他回过头,抖着手,想指那根房梁给弟弟们看时,他家的妇人急得跺了脚。

        “呆货,想什么呢你?杵那跟个橛子似的!赶紧把房梁接过来啊!等着贵人给你扛活啊?!”

        刘大恍然惊醒,赶紧跟两个弟弟一起上前,将房梁接了过来,再把那头可怜的,金贵的,被压了大半天的牲口救出来。

        ……这家的兄弟几个是有点呆,但妇人心很细,连忙又倒了盆水端过来,请她洗手,她将手伸进盆里,发现还是一盆温水。

        “将军可要在寒舍暂歇一歇么?”妇人小心翼翼地问道。

        “不必这般客气,”她一边擦手,一边上下左右打量了这几间屋子一遍,“你们这屋子还算结实。”

        “那是自然,”小妇人忙道,“今岁这场雪灾,数我家这房子结实!这也是我们留了心的,将军不知,前几年我娘家村子里还有房倒屋塌的,我一个娘家伯父被砸了个重伤,没几天便去了!”

        她听过之后问道,“此地的郡守管不管?”

        “郡守?”小妇人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还在忙着查看耕牛的几个男人,“没听说过。”

        ……也对,贼都到了城下也没见孔融奋发,往年没贼的时候那就更不奋发了。

        “那你们怨不怨郡守无能?”她问,“享用百姓禄米,却不能为百姓分忧。”

        这个颧骨有点儿高,因此看着就很精明的妇人愣了。

        她的问题很难理解吗?陆悬鱼耐心地又问了一遍,甚至还特意说道,“我只是随便问一问,你不必怕惹祸上身。”

        “将军的意思,我不明白,”小妇人迷惑地说道,“为何要怨恨郡守大人呢?”

        “因为他——”她决定干脆说得更简单些,“他不干活啊。”

        “可是他也不曾残害百姓。”小妇人说道,“那位郡守来北海八年了,没听说他购置什么华美的衣物,也没见他换乘什么豪华的马车,他也不曾大兴土木,征发劳役,增加赋税。”

        “……所以呢?”

        “我们在此处过我们的日子,”她说,“为何要怨恨他?”

        陆悬鱼从回忆中回过神,看向了脸上还有点不安的祢衡,以及旁边正在严肃认真等待她的意见的田豫。

        “怎么说呢……”她盘腿坐下来,想吐点槽,又不知从何吐起,最后只好半吐半露地说道,“我不生你的气,不是因为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而是因为百姓的要求真的很低很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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