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6章 第四章
今天的张辽有点奇怪, 欲言又止,似乎总是想说点什么,但又不知从何开口。
其余随从非常有默契地留在身后十步开外,保持在一个既听不见他们说话, 又能一夹马腹就赶上来的距离里。
【你感觉不到什么吗?】黑刃这样问。
【……感觉到什么?】
黑刃沉默了一会儿, 语调似乎变得有些幸灾乐祸,【不, 什么也没有, 一切都很正常。】
……好像有点不对劲。
【我就想看看,你能傻到什么时候, 】它说,【或者他能挺到什么时候。】
……………………
“你是想说点啥吗?”她忍不住了,决定开诚布公地问一问。
张辽飞快地看了她一眼。
然后在马上晃悠了一下。
似乎是因为晃悠了这一下的缘故,他的马离她更近了。
“悬鱼如何看我?”
他的眼睛望向前方, 并没有看她,声音听起来平平淡淡,也没有什么问题, 她认真听过之后,又打量了一下他的神情, 然后放心了。
“文远同我是微寒时的好友, ”她说,“你必定是新来主公麾下,心中有些紧张了吧,其实不必如此, 主公他是个——”
张辽又看了她一眼, 这次不是“飞快地”看, 而是慢慢转过头, 慢慢地看她,看到她闭嘴,再重新将头转回去。
“……我说得不对吗?”
早春的寒风吹拂着面庞,城外有少男少女拎了纸鸢嬉戏跑过。
有些细碎的头发自张辽的面庞上向后拂过,将那张年轻的面容完整地显现出来,从额头,到鼻梁,再到刮了胡须的嘴唇和下巴。
……看起来确实有点年轻,仿佛还有点委屈。
“悬鱼记得我是微寒时的好友,我就放心了,”他忽然说道,“我原本也觉得自己比那些徐州世家送来的次子好些,至少悬鱼和刘豫州用了三千头骡子换了我来。”
他这样说的时候,恰逢土路起伏,于是那个身体也跟着从马上颠簸了一下。寻常骑马时遇了起伏坎坷,尽量将上半身前倾就是,但张辽却将上半身挺得直直的,结结实实挨了这么一下。
……看起来好像有点委屈,还好像在赌气。
“你自然是与他们不同的。”她尴尬地说道。
那种奇怪的气场一瞬间变得柔和下来。
“但他们也很不错啊,”她说,“比如说陈子庸,他帮了我不少忙,还有糜……”
张辽的气场一瞬间又奇怪起来。
“他们帮你,原为了要你选他们作夫婿的。”他的声音里带了一丝怪异。
“……我知道的。”
“那悬鱼作何想?”
她狐疑地瞥了他一眼。
“文远最近受伤了吗?”
“……为何这样问?”
“你看看你的手,”她一只手拎着缰绳,另一只手指了指,“这样冷的天气,如何全是汗?”
城外那一处马场远远地从一片丘陵后显现出来,张辽勒住了缰绳,放慢了速度,身后的随从们也跟着放慢速度。
她左右看看,也跟着让马儿走得慢一点。
气氛一时变得有些尴尬。
又过了一会儿,张辽自己从怀里抽了一块细布出来,胡乱擦了擦手。
“你为何不回答?”
“他们想要与我结亲,我自然知道,”她说,“但我不愿嫁人。”
张辽的身体又僵了一下。
“……为何?”
“你见过……”她斟酌了一下,“被战争改变的人吗?”
这名并州武将的眉毛不知何时,悄悄皱了起来。
“什么叫……‘被战争改变’?”
她的目光放得很远,像是在看远处的马场,又像是在看比马场更远的地方。
“没有战争之前,你是什么样的?”
于是那个青年将军终于理解了她的话,他的眉毛重新舒展开。
“我不曾经历过‘没有战争’的太平年景,”他微笑道,“自我懂事时起,雁门便连年战火,从不停歇。”
他不是“被战争改变”的人,他是在战争中成长起来的人。
在他尚未出生时,鲜卑就不断侵入并州,劫掠并州,大汉王师数次想要自雁门出击,反攻檀石槐,却次次不能战胜那个强敌。
熹平六年,檀石槐大破汉军,并州军伤亡惨重。
中平五年,休屠各胡攻杀并州,并州刺史张懿殉国。
自他认字时起,他便认得狼烟。
自他习武时起,他便见过被胡人劫掠过的村庄。
那些被开膛破肚的男人,那些衣冠不整地死去的女人,以及在敌人离去很久后,还能从井里,从墙下,从田野间看见的尸骨。
他的心肠在这样的世道里被反复锻打,变得坚硬。
战争再也无法改变他。
“你看见的那些敌人是胡人。”她说。
“不错。”
“那么,汉人呢?”
“……汉人?”
“你见过排着长队,很长很长的队伍,漫长,没有尽头,自雒阳携家带口,一路去长安的百姓吗?”
他迟疑了一下,“我见过。”
“见过在长安市廛前排着队,等待被斩首的百姓吗?”
“……我见过。”
“见过城下堆叠起来许许多多,腐烂发臭的尸体吗?”
张辽忽然意识到,陆悬鱼不需要他的回答。
“见过被那些尸体塞满的河流下是什么样吗?”她还在继续问。
她的神情恍惚,与其说是在问他,不如说是问她自己。
“你在水下,向上望去,看到一双双眼睛,死不瞑目地望着你,你见过吗?”
不,这些还不够。
那些同并州军家眷住在一起的,东三道的邻居,被挂在门前,像旗帜一样,在风里微微摆动。
“你见过吗?”她问,“在白天,或者是夜晚的梦里?”
“我见过那一日的你。”他最终这样回答——他的确看到过那个激动、仿徨、绝望的陆悬鱼。
但她现在完全不是那幅模样。
即使是在青州之战时,在千乘城上抵抗袁谭的冀州军时,她都是强大而镇定的。
一个已经在战争中蜕变,在战争中淬炼出的将军,早非昔日模样,谁会怀疑她的内心还有恐惧与痛苦?
她骑在马上,头上束了一条头巾,身上也未着戎装,除却背后的箭囊与长弓,以及腰间长剑之外,与年轻文士无疑。她的面容清瘦而平淡,谈笑时自然极了。
所以,她也会被战争改变吗?
“你以为军中为何多兴酒乐?军中之人,大多如此,你心性高洁纤细,自然想的更多,你若是……”张辽最后将目光移开了,声音忽然也低了下去。
专心致志听他说话的陆悬鱼不由得将耳朵贴过去,想听听他继续想说些什么。
“你若是……”他迟疑着说道,“你若是……”
“‘若是’什么?”她好奇得甚至有点发急了,“你继续讲下去啊。”
张辽的声音开始支支吾吾。
“你若是不想再见这一切,想要如年轻女郎一般……寻一个……”
她终于听懂了。
“不成。”
这个相识多年的老友的表情像是被人照脸来了一锤子似的。
“……为何?”
为何?
因为那些在她梦里的人再也不能复活,但这世上还有更多的生者。
“我被战争改变,”她想了想,决定这样言简意赅地讲给他,“我也要改变战争。”
她策马向前,向着已经跑过来的马场的仆役而去。
这一批马是从辽东运来的,经过风浪颠簸,用船运到了北海,这就很了不得。
尽管已经上岸几天,但这些晕船的可怜动物看起来还是有点晕晕乎乎的。
在看马的问题上,带一个张辽真的可以解决一切问题,这位也算出身并州世家的武将可以通过拍拍打打,再掰一掰这些动物的牙口,一个个估出它们的年岁性情,哪些只能当驽马,哪些可以考虑当驮马,哪几匹可以当战马——哦这个大家伙真气派,比你们徐州的小矮马强多了,留着当种马吧!
“要早这么说,”她有点懊悔地说道,“我留下吕将军那匹赤兔……”
张辽飞快地看了她一眼。
“那个不行。”
“为何不行?”她说,“给我造几匹小赤兔来为什么不行!”
他张了张嘴,正准备回答时,府里的随从跑了出来。
“将军!陈从事等在府中,有急事来寻将军!”
……考虑到陈氏也是徐州大族,她还得想一下,这是哪个陈从事。
在府中等候的是陈群,今天的纪律委员看起来还是一脸冰清玉洁,头上束了小冠,身上是墨蓝细布直裾,很不淡定地在廊下转来转去。
见到张辽送她回来,纪律委员看起来更不淡定了。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将军这是采蘩去了吗?”
……张辽和她互相看看。
……她这文盲就得仔细想一下,陈群到底在说个什么。
……然后她理解了,她应该说“不,我是同文远去看马了。”
但纪律委员板着个小脸问,她凭啥要好声好气地回?
“嗯,这个也算不治行检吗?”
陈群那张雪白的小脸一瞬间好像发青了。
眼睛也瞪大了。
“悬鱼这里有事要忙,”张辽嘴角一翘,“我先回营了。”
“好,那些马——”
台阶下的青年将军好像终于又有点开心的样子,“我去寻国让便是。”
嗯嗯嗯嗯,文远就很省心,子义当然更省心,田豫自从一棍子敲回来之后,更是从来没有不省心过!
她满意地将脸转回来,看到了一个脸色比刚刚更绿一点的陈群。
“……长文啊,你究竟何事寻我?”
陈长文的胸膛似乎起伏了几下,终于平息下来。
“主公有信给你,”他自袖子里取了一封信出来,递给了她,“要你与我同回下邳。”
“……何事?”
她狐疑地拆开信,然后一瞬间就被惊呆了。
春天还没有完全到来,黄河还在凌汛期里,大块大块的冰凌堵塞河道,因而黄河两岸的百姓多受其灾。
那些自黄河南岸慢慢迁至北海的百姓还没有完全安置下来,新的战争就要开始了——
袁术僭号,自称“仲家”,置公卿百官,郊祀天地。天子降诏,要宗室诸侯共讨逆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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