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7章 第三十六章
当荀谌拿着战报文书走上台阶, 两侧仆役恭敬为他掀起帘子时,他的脚步忽然停滞了一下。
在那一瞬间,他以为看见了主公。
袁尚生得确实是很像袁绍的, 那几分不像他的地方也仍然保留着汝南袁氏一些细微的样貌特征,因此这个儿子与其说与他肖似,不如说更像袁绍心中自己最年轻,最英俊时的模样。
眼前的年轻人穿着墨绿色的直裾, 腰间配着青玉腰带, 金带钩,头冠上的玉蝉薄得透明, 盈盈发光,微笑着向荀谌颔首时的模样,真是雄姿英发,精神抖擞。
但荀谌怔忪一瞬后,走近这位小主公时,发现那个幻象破灭了。
袁尚脸上扑了些粉,遮住了眼睛下面的青黑。嘴上擦了一点胭脂, 还晕染开涂抹在双颊上, 因此才显出了精神抖擞的模样。
在荀谌进来前, 袁尚在收拾什么东西,现在虽然匆匆将箱子合上, 那只雕花木箱却仍留了一条缝隙, 荀谌瞄了一眼后, 就敏锐地将那东西猜出来了。
——那是一条红色的毛毯, 上面缀以金丝。
这东西如果只当做奢侈品看待,那是一点也不重要,不值得袁尚这样郑重对待的。
再仔细想一想, 那东西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红底金丝挂毯多出涿郡,据说那里有一批工匠,很懂得如何用沉重的金丝绣出繁复图案,展开时光华夺目,极受涿郡世家豪族的喜爱。
但是,邺城有出身涿郡,又需要袁尚这样郑重对待的世家吗?
这位心事甚重的三公子示意他坐下,一旁仆役送上热茶。
“友若为何事而来?”
荀谌已将刚刚那一点细枝末节想清楚了,脸上分毫不显。
“特为邯郸战事而来。”
袁尚的脸上一瞬间展露出光彩。
当秦胡兵临邯郸城下时,没有任何人对这场战役有所期待。
秦胡的人数极难计算,号称五万,但至少有两万之众,而曹操只有不足两千的杂兵。
以秦胡十倍于曹操的兵力,以邯郸城破旧的土城墙,无论如何都不能抵挡潮水一般的异族。
但他居高临下,十分敏锐地察觉出秦胡兵阵虽盛,军容却并不整齐。
于禁领麾盖出城时,城头声声战鼓如沉雷一般,秦胡也为之一惊!
他们是想不到守军竟敢主动出击的,他们甚至没有做这样的准备!
但站在最前面的永远是族中的勇士,这是毋庸置疑的。
当于禁领兵而出时,就像一滴墨水递进了大海里一样,无穷无尽的敌军瞬间就将他包围住了。
他们是识得麾盖的,因此更加兴奋,更加贪婪,这是一桩功劳吧?!虽然功劳不大,但只要得了这面旗,他们一定是能得到率先进城的荣耀,甚至可以在名王面前露个脸的!
只要想一想这种刺激,他们就觉得浑身都燥热起来,争先恐后地挤上去!挤上去!恨不得手脚并用,将前面的人扯下来,换做自己来谋这一份功劳!
他们熙熙攘攘,伸出了一千只,一万只手,用力去够麾盖,可怎么也够不到。
那些守军是属刺猬的呢!他们每个人都一手刀一手盾,将自己护得严实合缝,将身边人也护得不留缝隙,只露出一条臂膀,谁伸出手,就给谁一刀!
有鲜血一蓬接一蓬地扬起,遮云蔽日;有惨叫一声接一声地响起,盖住战鼓与号角。
可是伸过来的手太多了!
那是十倍于他们的兵力,连向前走一步都要付出极大的代价,又怎么砍得完呢?
当秦胡的名王们志得意满地看着这一幕时,城门忽而又开了。
有几十骑突然冲出,提着马槊冲向了包围圈!
人很少,原本不堪一击,但在这个战场上,尤其是在城下接敌的阵线上,竟然没有一个胡人头目想过防备一些战术,至少是有所警惕,在变故初现时,及时下达命令。
那些小头目眼睁睁看着已经昏了头的部下,用后背对着这支骑兵,而后毫不意外地,像秋风荡涤荒野上的枯草一般,一排接一排地倒下。
变故陡生!
城墙上的战鼓声也突然变得急促起来!
就在这密密麻麻的包围圈里,于禁忽然迸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战吼,只有一千余人的兵马,撞向了那无数只手,无数柄戈矛与刀剑所铸就的钢铁丛林!
若那是陆廉铸成的战阵,或是袁本初铸成的战阵,以这样一群肉身之躯撞上去,顷刻间便要化为肉泥齑粉,因为袁本初轻易是不会后退的,而陆廉更不会后退!
但那一双双恶狼般的眼睛在对上这个决然赴死的将领时,忽然生出了惧意!
初时只是一个小小的缺口,无论是曹操所熟悉的任何一个对手,都会迅速将那个小小的缺口补上。
但秦胡做不到,于是缺口迅速崩溃,如大堤决口,洪水汹涌奔腾,冲向身后那些还不曾进入战斗的同袍——那原本应当是他们同袍的,但他们不属于同一个部族,平日里也曾相互攻杀,现在又如何能做到团结一心,如臂使指呢?
于禁与曹纯等诸将合作一处,如训练有素的狼群驱赶羊群一般,驱赶溃兵不断冲击秦胡的本阵——如果对面有一个合格的将领,哪怕是鞠义、文丑、许攸那样的,即使不能阻止这场溃散,至少也能果断让中军与后军撤出战场,重整阵型后再发动攻击。
但史书上值得铭刻的战役相较于真实发生过的战争,实在太少。
哪有那么多惊才绝艳的名将对决呢?
他们当中绝大多数,只是临阵会恐惧,会发懵,会出昏招的庸才啊!
洪水越来越汹涌,直至挂了一串串干枯人头的旗帜摇摇晃晃,想要后撤时,城门第三次打开——
有无数百姓冲出邯郸城,提起简陋的矛戈甚至是木棍,高呼着冲向了那些胆气已丧的敌人!
有城头守军激动得跪在女墙后,泪流满面,哽咽号啕!
有人站在城头上,目光冰冷而桀骜地注视着城下一幕!
邯郸之战,足以令河北,令天下人正视他曹孟德了!
“秦胡既退,袁谭还有何能耐!”袁尚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颤抖,“友若先生,从此河北无忧矣!”
荀谌轻轻地垂下眼睫毛,似乎在点头,又似乎只是思索该如何继续这场对话,并将它导向自己期望的方向。
“曹孟德确是知兵之人,”他先是很柔和地评价了一句,“秦胡勇悍,若当真平原厮杀,双方兵力相当,以曹氏之残兵,是敌不过秦胡的。”
“他兵力如此之少,偏能替我守住并州,使我少一心头大患,我当重赏,令河北之士见我爱惜人才之心!”
荀谌的手指在袖子里搅动了一下。
“主公,”他说道,“曹孟德打完这一仗,兵力就不少了。”
袁尚忽然愣了一下,“他哪里有兵?”
那双年轻的眼睛落进后者眼里,令荀谌忽然想深深地叹一口气。
“主公将他置于邯郸,若无事便罢,以他狼狈之相,冀州世家谁也不会看重他,轻掷钱粮。”
袁尚略一思考后,微微点头,“奉孝先生也是这样对我说的。”
“奉孝先生可曾讲过,”荀谌说,“若遇战事,曹孟德收缴对方粮草兵马后,不知不觉间,又成虎狼之姿?”
这位年轻的主公愣住了。
在邯郸城外,有数不清的连绵帐篷立了起来。
战争还没有完全结束,但已经进入收尾阶段,通常来说,到了这种时候,附近就会有士族匆匆忙忙地,坐着轺车,穿越一片湿漉漉黏糊糊充满血腥味儿的战场,跑过来锦上添花。
这次也不例外。
那些离了邯郸的士人立刻跑回了邯郸,周遭郡县也有士族突然记起,这位三公子的客将原是雄踞兖州多年的一位大诸侯。
他们带了牛酒过来,与被俘虏的名王一同向这位大破秦胡的名将敬酒,并在席间毫不吝啬地向他奉上了自家的礼物。
曹操全部都笑纳了,不仅笑纳,而且还在席间又作了几首豪气干云,华彩非常的长诗,这出口成章的才学令那些原本来投机取巧的士人也真心敬服于他!能写出这样作品的人,那毕竟是一个心胸开阔,豪迈正直的人啊!之前那些传闻,想来都只是讹传吧?
他们被感动得流泪赞叹,甚至有人当场又送了几个儿郎来他的麾下——儿郎们自然不能只带一副铠甲,一箱衣服,他们也要带些部曲私兵入股啊!这样鲜花烹油的景象里,那些被俘虏来的秦胡名王难道还没被打动吗?
大家都哭了!就你们不哭,多不合群!
大家都敬服于曹公,就你们不服,你们是多长了一个倔强的脑袋吗?
直到袁尚在荀谌相劝下所写的那封文书送到邯郸时,邺城的使者有些惊异地发现,邯郸城外已经建起了一座颇具规模的军营。
只要对兵法稍有了解的人近前看一看营中井井有条的气象,就绝不会认为这是秦胡建立起来的军营。
“明公如此行事,是否有过急之虑?”
曹操走在军营间,听了这话,脚步也不停,“子扬必有高明见解。”
高明?在明公面前,称不得高明。就算郭奉孝能忽悠住袁尚一个人,难道他能连沮授田丰荀谌一起当三岁小孩子骗了吗?
邺城卧榻之侧,忽起这样一座军营,这些谋士能容忍就怪了!
曹操听了之后,也不反驳。
“他无暇顾我。”
这次换刘晔纳闷了。
“为何?”
这位枭雄走到中军帐门口,停下脚步冷冷一笑,“秋麦已熟,陆廉将至。”
就在曹操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刘备集结起帐下文武,开了一个议题十分简单,但让所有人——尤其是大将军——人仰马翻的会:
天凉了,该征兵北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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