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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建文四年春三月,宁王赵峥在建康称帝,改年号为永乐元年。

  建文帝赵幼炆始终下落不明,成为赵峥后半生挥之不去的阴霾,终日在担心小皇帝复辟的焦虑之中惶惶不安。

  同年四月,寒江盟之主周玉在江夏完婚,同时宣布解散帮会,并将帮会船队献给了朝廷。

  内阁首辅杨震率先上书申请致仕,接着六部尚书也纷纷要求退休。

  还没到年底,朝廷的文武官员竟相继走了一多半。

  李子瑜被封为资善大夫、太子少师。虽然他始终不愿入朝为官,却在朝臣离散之际在暗中主持大局,被称为“黑衣宰相”。

  在他的主张下,赵峥下旨开恩科,当年就着手选拔新的官员,把濒临崩溃的朝政一点点拉回正轨。

  那江东的寒江盟对外虽然说是散了,但江面上几个要紧的堂口、帮会里的骨干却仍然还是攥在周玉手里。这偌大一个帮会,哪里是一句话就能散了的?

  寒江阁虽然改换门庭做起了正经生意,但黑鸦尚在,在江东水面上的势力也仍是没人敢小觑。

  只是自从赵幼炆的事情之后,周玉就变得沉默了许多。以前他还时常跟兄弟们有说有笑,如今时常阴沉着脸,众人都不大敢主动跟他搭话。帮会里的事也不大过问,整日里闷着连话都没有几句。

  他虽并不是天生凶相,但拉下脸时有种不怒自威的严肃,令人心生畏惧。

  最近更是过份,那周玉竟连招呼也没打突然就去了洪都,这一去就是个把月,把身怀六甲的公孙缨独自留在了寒江阁。

  ——

  冬至刚过,这日午后,江夏的初雪不期而至。

  寒江阁的小丫鬟们都没心思干活,在临水的廊桥上像群麻雀一般,叽叽喳喳兴奋地吵闹个不住。

  细碎的雪花从铅灰的云层中无声无息地洒落下来。纷纷扬扬,又看似漫不经心地在北风中肆意飘散,不一会儿工夫,地上、窗台上便是薄薄的一层。

  屋子里生着炭火,杨宪、马文正、穆顺等人围着炭盆,边烤着红薯边聊着天,直弄得屋里烟熏火气的,满屋都是红薯香甜的味道。

  公孙缨有些心不在焉地坐在窗边,呆呆地看着外面出神。

  “窗边冷,夫人还是过来坐吧。”

  穆顺发觉她有些落寞的表情,便招乎她过来。

  “你们聊着,不用管我。”

  公孙缨淡然一笑,扶着丫鬟站起身,挺着肚子朝屋里挪了几步,坐到里间暖笼边的软塌上。

  周玉自去了洪都,杨宪等人就一直劝他回去,他却只是不听。这些兄弟为了表明立场,就干脆一起来江夏陪公孙缨,把他一人扔在洪都。

  但是如今她的月份渐渐大了,行动也多有不便,周玉又不在身边。这群大老爷们怕她闷,就天天守在她身边陪着。

  “周玉这事办得,太不是东西了!”马文正看公孙缨有些懒懒的,又开始每天例行数落周玉的话题:“要不,宪哥你再回去一趟瞧瞧吧?”

  他用胳膊戳了戳身边的杨宪:“眼下这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天天跟这碍眼,算怎么回事啊?”

  杨宪皱着眉头:“行,明天我再去催催他。”

  “别麻烦了。”

  公孙缨却笑着劝道:“我现在这副难看的样子,他倒是别瞧见的好。”

  众人听了皆是连连摆手,七嘴八舌地说道:“要是夫人都算难看,这世上真是再没有更好看的了!”

  “就是就是!”

  杨宪趁机问道:“你俩之前不是好好的么?怎么突然之间就……”

  公孙缨淡然一笑:“我搅了他的局,他心里还在怨我罢了。”

  众人相互看了一眼。

  崔裴试探道:“江矶寺那事?”

  公孙缨点点头,坦然道:“赵幼炆死了,他也决定将此事放下了。只是,心里这道坎还没过去。”

  “可是,你这因为什么啊?”崔裴皱眉道:“你明知他一直想跟朝廷干一仗,还非得给他搅了,如今落得个让他记恨你,何苦来!”

  “你们很想起兵造反么?”公孙缨突然问道。

  “为什么不啊?!”

  马文正瞪着眼睛说道:“就算前朝那些破事咱们翻篇儿不提!当初哥儿几个带着那点破烂兵替小皇帝去打鞑靼,且不说拼着老命、累得跟三孙子似的,好歹事成了也得念咱们个好吧?你再看看朝廷是怎么对我们的!卸了磨就杀驴啊!这种昏君还保他做什么?!”

  “所以赵幼炆死了。”公孙缨平静地看着他,说道:“他为他的错误付出了皇位和性命,这是他应得的。”

  “话虽如此,”马文正点点头,继续说道:“那赵峥阴谋篡位,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反正大当家的只要发话,我们就跟着打!”

  “对对!”其他几个人也跟着附和道。

  崔裴却说:“夫人心怀仁慈,是不想让江东百姓就此卷入战火之中吧?”

  公孙缨闻言,微笑道:“先生高看我了。我只是觉得周郞心思太重,若不用些非常手段,只怕他心里难以放下。”

  这话一出,众人不禁又是一阵沉默。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垂下眼睛说道:“只有他宽恕了别人,才能解放自己。”

  宽恕与原谅,就像佛家所说的“放下”二字,说出来容易,想真的做到却是真的很难。

  “我知道他并不是个喜欢征战的人。”公孙缨接着说道:“我只希望他能找回本心。”

  正在说话间,见门帘一分,王妃宁瑶带着谢瑾原来了。

  “你们这在屋里干嘛呢?!”

  宁瑶皱着眉头,一面将那紫黑色羊绒斗篷脱了递给丫鬟,一面站到众人面前怒道:“看你们把这屋弄得烟熏火燎的,也不怕呛着她!”

  众人听了也不敢接话,忙把烤了一半的红薯收了。

  宁瑶却又怒道:“还收什么!连炭盆一起抬走!你们可真行!……还有你,这些个愣头青不懂,杨宪你也不拦着!”

  她絮絮地数落着,众人诺诺称是,纷纷退了出去。

  “姑母。”

  公孙缨欠身刚想起来,却被宁瑶拦下:“你身子重,还是歇着吧。”

  谢瑾原上前规规矩矩地行礼道:“嫂夫人。”

  “你也出去!”

  宁瑶把儿子也一并撵了去。谢瑾原笑笑,就顺从地出去了。

  “这些毛头小子可懂些什么?你又年轻,不知保养。将来受了风,要落下病的。”

  宁瑶一面嘱咐她,一面又张罗着小丫鬟把屋里的炭盆都抬出去,换上有盖子的暖笼;把门窗都关好,全挂上棉布帘子。

  “多谢姑母。”见宁瑶事事替她操心,公孙缨心里也是暖暖地:

  “姑母这是从京城来么?”

  赵峥即位之后,谢瑾原依着煜之的话归顺了新朝廷;赵峥果然也没有难为他,如今照旧在京城当他的闲散郡王。

  宁瑶指使着丫鬟们把屋里的诸事收拾妥当,这才在她身边坐下,拉过她的手说道:“新君登基,京城自然是要乱上一阵子的。上个月宫里才传出消息,太后谢婉在宫中自缢而亡,如今正在准备国孝治丧。”

  公孙缨闻言,想那太后谢婉一世精明,竟落得个如此下场,不禁暗暗叹息。

  宁瑶接着说道:“想那谢婉当初嫁入太子东宫的时候,年方十六岁。她自幼便心思细密,聪明能干,做了太子妃之后,便一心帮太子赵德稳固地位,费尽心机地扫平异己,把持朝局。可惜到头来,不仅失了恩宠,也输掉了一切。”

  听她话里有话,公孙缨有些不解地看着她。

  宁瑶幽幽地视线转向她,叹了口气说道:“我自第一眼见到你,便知你是个有心计的。方才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你们说的那些话,我也多少听到一些。”

  这时,丫鬟已把屋里的事收拾妥当,退了出去,就只剩下她们两人。

  “荣华富贵也好,高官权势也罢,连同肚子里那个小的,全都是虚的。”宁瑶坦然的目光看着她,语气十分恳切:“千金易散,权位登高必跌重;就连儿子长大了,也自有他自己的路要走。最终能一直守在你身边、真正属于你的,就只有你自己的男人而已。”

  公孙缨默默低头。

  想那宁瑶孀居多年,眼见着朝局变幻、人情冷暖,这番肺腑之言倒也是真的为了自己好,却又为难道:

  “姑母的意思我懂。……只是事已至此,我竟不知还能如何挽回?”

  “真是冰雪聪明的孩子。”

  宁瑶见她会意,怜爱地将她揽在怀里,说道:“我们宁家的男人,骨子里都倔。但早晚等他明白你这番苦心,自会回到你身边的。只是你终要得个教训,凡事不要太强出头才是。”

  公孙缨心知她指的是江矶寺一事,咬着嘴唇点点头。

  “……给他点时间。”

  冷战就这样持续到十二月。

  那日飘着大雪,毫无预兆地,孩子要降生了。

  因为是头一胎,从下午一直折腾到半夜。平时连说话都温声细语的公孙缨,刚开始还咬牙忍着,但最终也变成撕心裂肺的哭喊,中间几度昏厥,口里还不停唤着周郞。

  再怎么要强、体面的女子,在这时候也会变得无比脆弱。

  上天垂怜,经历了巨大的痛苦之后,她还是顺利地诞下个健康的男婴。当她拖着满是汗水的身子,几近虚脱地抱着儿子喜极而泣时,在场的人无不动容。

  周玉从洪都赶回来时,已经是两天之后的事了。

  刚回到寒江阁,就有婆子把孩子抱来给他瞧了。通身粉红的娃娃裹在厚厚的襁褓之中,小小的五官如粉雕玉琢的一般。

  周玉笨拙地抱着他,头一次见这么小的孩子,生怕稍一用力就会坏掉了一样,竟是连碰也不敢碰。

  拧着眉看了半晌,那婆子见他不说话,便说道:“当家的给取个名吧!”

  “啊。是。”

  周玉这才反应过来,略想了想说道:“既是生在荆楚之地,就叫盟盟吧。”

  说罢便又把那孩子交给婆子抱着,一挑门帘就进了里屋。

  屋里炭火烧得正旺,暖烘烘的。见周玉进来,下人们便纷纷退了出去。周玉把外罩的天青色长衫脱了,随手放在椅子上,坐在床边。

  公孙缨已是数月未见着他,如今看到他那张熟悉的脸,想起这数日里来受的苦,眼泪直往上涌。但终究还是忍住了,勉强微笑着说道:

  “见着孩子了么?”

  “见着了。”他的口气仍是淡淡的,表情到底是缓和了些。

  一连数月未见,竟觉得生分了许多。

  再没有别的话。

  他的视线飘向窗外漫天的大雪,脸上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既没有初为人父的喜悦,也没有见到妻子的欣喜。

  只是淡淡地。

  公孙缨心中有些酸涩地仰望着他的脸,一时竟也不知要再说些什么。

  经历了这一切,他就像是才生过一场大病,需要时间一点点地把心里的伤口填平。也许一个月,也许一年,也许十年。

  没有人能帮他,只能等他自己越过心里那道坎。

  公孙缨无声地叹息,有些忧伤地看着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男人。

  又过了二十多天。

  奶娘家里突然出了事,提前家去了。眼看快到年下,新的奶娘一时也不好找。公孙缨就把孩子放在身自己带着。

  孩子半夜总是哭闹,少不得要几次起夜喂他。

  因为她坐月子,周玉一直住在外间院子的上房。

  这天晚上周玉突然说要搬过来。管事的婆子劝了半天,说夫人身子虚着还不能同房,他却十分坚持地说要过来陪她,只是陪着就好。

  婆子到底拗不过他,一面把被褥抱过来,一面唠叨地嘱咐半天,他便在一旁默默听着。

  倒是公孙缨觉得有些为难。

  周玉睡觉一向很轻,稍有响动就会醒。孩子的摇篮虽然摆在外间的暖阁里,要是半夜哭闹起来也免不了吵着他。

  “要不,我去外间睡吧?”公孙缨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妥。

  周玉却瞪了她一眼道:“那我来陪你还有什么意义?”

  无奈,公孙缨深知他的固执,只得先躺下了。周玉熄了烛火,在她身边躺下道:“睡吧。”

  他突然这样,公孙缨倒有些不习惯起来。

  周玉却不管那么许多。

  虽不如先前那般温存,但他即使只是这样静静地睡在身边,公孙缨竟也觉得十分安心。眼看着虽然与他近在咫尺,他却一句话也不愿多说。那张熟悉的脸比之前消瘦了些许,眼窝也深陷也下去。

  ——心里一定很不好受吧。

  公孙缨心中五味杂陈。一面想着周郞的心结,一面又担心着孩子会半夜哭闹,也不敢睡得太沉,时时留心着外间的响动。

  这一夜过得,唉。

  才睡到半夜,孩子果然咿咿呀呀地呓语起来。值夜的小丫鬟在外间掌了灯,抱着他哄了一了阵。

  公孙缨披衣起身,轻手轻脚地迈过他的身子,下了床。

  平时因为晚上要起夜,屋里通常都是会留灯的;但周玉只要亮着灯就会睡不着,今天屋里是一团漆黑。

  下床才刚走两步,膝盖就咚地一声磕在凳子上,凳子发出一声闷响就倒在地上。她痛得她一咧嘴,也顾不得疼,就一瘸一拐地来到外间暖阁,从丫鬟手里接过孩子:

  “你去睡吧。”

  小丫鬟应了一声便出去了。

  公孙缨解开怀,看着孩子小嘴一鼓一鼓地吃奶,心里竟泛起一阵酸楚。

  凡事皆有代价。

  当初李子瑜便警告过她,如果想要阻止周玉将时局拖入无休止的战火之中,就一定要及早除掉赵幼炆,让他失去起兵造反的理由;但是不管用什么方式完成这件事,周玉都会迁怒那个搅局之人。

  李子瑜也曾劝她不要插手,且缓一缓再想别的法子。但眼看着大婚在即,周玉正要借此机会将江东的势力都卷进来,哪里还有时间耽搁!

  一旦起兵,开弓还岂有回头箭!

  她早已做好最坏的打算。

  虽然成功地劝说赵幼炆自尽,但周玉又怎会猜不到她在背后的这般算计?

  唉。思来想去,即使从头来过,这一切仍是别无选择。

  孩子一吃饱,很快就又垂睫睡去了。

  公孙缨把他轻轻放回摇篮里。

  窗外还是一团漆黑,估摸着大概四更天的样子,离天亮还早。她俯身趴在摇篮上,看着孩子安静的睡脸,不禁悲观地想:

  他若是一辈子都不肯原谅我呢?

  又想起分娩那天,在痛苦挣扎的时候,如果自己就这样死掉了,不知他心里还会不会有一丝触动呢……

  胡思乱想了一阵,又默默哭了一会儿,竟然就靠在摇篮边上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直到感觉身体被一股温暖包围,似乎缓缓升腾起来。

  睁开眼时,却见他正抱着自己往屋里去。

  他仍是冷着脸,胸膛却温暖如昔。这一瞬间,令她突然想起当初在洪都的那个晚上,唯一的那次肌肤之亲。他的温存和炽热,宠爱和热情。

  她伸出手臂环过他的脖子,就算是短暂的幸福,哪怕再多一秒也好。

  但他很快就把她抱到床边,轻轻放了下来。

  虽然不舍,也只得松了手。她蜷着身子躺在床上,默默看着他扶起刚刚被自己撞倒的凳子,在桌上留了盏灯。

  他始终没有说话,重新回到床上时,十分自然地把她拥进了怀里。

  再也无法控制情绪,她把脸埋进那如火一般的胸膛,肆意地大哭起来。所有的埋怨、委屈都随着眼泪统统冲刷出来。

  周玉轻抚她不住颤抖的身体,在她耳边轻声道:

  “我回来了。”

  永乐四年,赵峥开始在北平修建宫殿。时至永乐十九年,新皇宫修建完毕,大周都城正式由建康迁往北平。

  自此建康改称南京,北平改称北京。

  大周朝自此告别战乱,国泰民安,史称永乐盛世。

  ——全剧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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