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一夜北风紧，开门雪尚飘。
今年的初雪虽然来得晚了些，却声势浩大。一夜之间，整个京城都被圣洁的银白色笼罩起来，似乎老天也在配合着周玉灵柩出殡的日子，全城上下皆是一片缟素。
皇帝下旨按护国公仪制出殡，追封安平王，谥忠武，入忠烈祠，葬入钟山宁氏家族陵寝。
建康城好多年都没见过这么大的雪了。
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随行者不仅有文武百官、宁府家将旧臣，甚至还有不少京城百姓和江湖中人。幸而沈定边已死，锦衣卫并没有再安插眼线，否则不知又会生出多少事非来。
刚扶灵柩出了城，谢瑾原就被宣进宫。
宁瑶瞧着那空棺入了土，想着瑾原又要离京出征，心里一阵五味杂陈。
皇帝忙着处理北方的叛乱，这场白事也只得尽快草草收场。
好在宁煜之平安无事，不然就眼下朝廷这态度，真是生生要把人气死了。
将一切安顿妥当，回到王府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
杨宪和马文正穿着一身灰色的粗布棉袍，腰里系着白色的孝布，站在后宅院子的游廊上看着雪景闲聊。
虽是普通下人的打扮，却到底出身贵族、军营中长大，再平凡的衣裳穿在这两人身上，也遮不住那份骨子里的气宇轩昂。
“这棵树竟然还在啊！”
马文正指着院子正中那棵参天的银杏道：“我记得小时候来谢府玩的时候，就见过它。”
杨宪笑道：“岂止见过，明明还爬上去过。”
马文正也笑道：
“对对，当年咱们叁还骑在那树上，一起用弹弓打过原小子的脑门儿！”
“什么‘一起’？！就你好吧？！”
刚提到谢瑾原，只见他穿着一身整齐鲜亮的盔甲，手按着腰间佩剑，正迈着大步从外面进来。
那小子今年虽然才十九，个头却已经跟马文正差不多高。浓眉大眼的俊俏模样，衬着这一身威武的金铠红袍，走起路来虎虎生风，当真是十分帅气！
瞧见游廊上的两人，谢瑾原朝这边一抱拳，脚步没停，直冲那挂着宝蓝色棉门帘的正堂屋里就去了。
杨宪朝他说道：“你且等会儿吧，屋里正给他换药呢。”
谢瑾原闻言，一手刚掀起那门帘的一角，当即又放下了，朝这两人迎面走过来：“两位兄长在聊什么呢？”
“正说到当年煜之因为你挨打那事。”马文正接着刚才的话，又说道：“宁帅下手真狠啊，当时我就在一边瞧着，吓都吓傻了，煜之就愣是一声没吭。”
杨宪道：“你还有脸说，明明就是你闯的祸！煜之替你顶的罪！”
马文正辩道：“我没有赖啊！我爹也揍我了不是！”
杨宪啐道：“你从小就淘，你爹打你不跟家常便饭一样！跟他能一样吗！煜之自小在家里就被公主宠得什么似的，哪舍得动过一指头！就为你这点破事，连累他被宁帅那通抽！”
两人自顾自地聊着天，谢瑾原在边上听得一头雾水，插言道：“你们在说什么啊？兄长以前因为我挨打？我怎么不知道？”
“你才两岁，哪里就记得了！”杨宪指着马文正，笑道：“这孙子手欠，拿弹弓打了你！连累了煜之被宁帅一顿好打！”
马文正瞅着一脸迷茫的谢瑾原，撇嘴道：“都怪你这小兔崽子！不就打了一下嘛，瞧你那通鬼嚎！可见从小就不是个省事的！”
谢瑾原莫名其妙地挨了骂，却完全不知错在哪：“我……”
“呸！你自己惹的事，这会儿倒怪别人！”
杨宪看着马文正那混不讲理的德性，气乐了。
三人正说着，只见门帘一掀，两个小丫鬟端着铜盆匆匆地出来。铜盆上面蒙着块布，也看不出装的什么。
不一会儿，宁瑶也从屋里出来，看到他们三个，便点手叫他们进来。
三人上前给王妃行了礼。
宁瑶拉过他们的手，微笑道：“外头这么冷，到屋里说话吧。”
暖笼里炭火正旺，整个屋子都热哄哄的。空气中除了艾草的味道，还混着一丝淡淡的血腥气。李子瑜在里间没出来，盈月楼的小丫头们有条不紊地收拾着换下来的纱布等物。
为了防止被人发现，这些东西都不敢随意丢弃，要等天黑再带出府悄悄埋了。
宁瑶见谢瑾原从宫里回来了，便问道：“皇上说了些什么？”
“跟兄长之前安排得差不多，让我忙完出殡的事就带兵马去平宁王叛乱。”
宁瑶叹了口气，看了看杨宪和马文正，说道：“你们这些孩子，能走到今天都已是十分不易。……若上天垂怜，都能平安渡过此劫就好了。”
杨宪道：“朝廷没了宁煜之，眼下又斩了沈定边，眼看这皇帝也算当到头了。”
马文正也冷笑道：
“天与弗取，反受其咎；天若不与，徒呼奈何？自作自受罢了。”
这时，见李子瑜净了手，从里间出来。见到门口的众人，就随便拱拱手行了个礼。
谢瑾原见状忙还了个礼，大步进了里间。
李子瑜仍是淡淡地看了他们一眼，身后一个小丫鬟捧了件大红的猩猩毡斗篷帮他披上。他伸手把风帽往上一拉，说道：
“你们进去说话吧，我去透透气。”
相处了这么几天，杨宪等人虽不认得这李子瑜，却也能看出他与周玉的关系非同寻常。这人样貌长得也算俊美，既可看成女子却又像个男子，性格也是阴阳怪气的。
但他的医术确实十分了得，比那个家养的自学成才二当家靠谱多了！
虽然性情古怪了些，众人却也不敢轻视他。
谢瑾原进到里间，把进宫的事大概说了一遍。
与之前周玉预料的倒是相差无几。
末了，谢瑾原皱着眉问道：“其他的都还好说，就是有一件事想不通。”
周玉问：“怎么，皇上又特别嘱咐了什么吗？”
谢瑾原点头：“皇上说，不想背上杀害亲叔叔的罪名，让我在两军阵前不要伤了赵峥性命。”
周玉闻言，不禁一阵苦笑。
边上的杨宪、马文正闻言，也是相视一笑。
谢瑾原愁眉苦脸道：“我拼了全力去打都未必能赢他，如今还不许伤害敌方主帅，皇上这不是成心难为我嘛！”
周玉叹了口气，淡然道：
“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
后面的半句他没说出口，然而在场的众人却都十分清楚：赵幼炆这皇帝的宝座，当真是气数已尽了。
——
转眼就是建文四年。
宁王赵峥起兵之后，一路高歌猛进直打到济南府，跟谢瑾原僵持了个把月，最终还是顾忌城墙上那些要命的小木牌牌，到底也没敢用炮轰开济南的大门。
在济南府那破烂不堪的城墙根下度过一个郁闷的新年之后，赵峥终于收到李子瑜送来的锦囊妙计，便依计改为进攻守军不多的徐州、扬州，几乎没遇到什么抵抗，不日将抵达建康城下。
自周玉的死讯传出，寒江盟在江夏、江都等地的堂口皆是一片大乱，各自拉起队伍抢地盘、争家产，寒江阁每天都上演着全武行，连过年都没能消停。
朝廷正忙着对付造反的宁王，哪还有闲工夫还管这些水匪？
真是个糟心的春节。
然而周玉随着出殡的队伍，在皇帝眼皮底下离开了京城，在洪都过得十分消停。
虽然江夏乱套了，洪都的神机堂、灵飞渡、白沙渡三大堂口却仍是十分太平。这里是寒江盟练兵、囤积物资的地方，要兵有兵，要粮有粮。
就算外面打成一团浆糊，也丝毫不会影响这世外桃源般的安宁。
才过了正月十五。
周玉的伤势已见大好。李子瑜因担心盈月楼有失，便先回扬州去了，只把公孙缨留了下来。
那洪都的三大堂口，一直是杨宪在苦心经营的。
杨宪之父奉国公杨忠，在太*祖皇帝刚刚起事打天下之时，任长兴太守。
杨忠虽然没有显赫的战功，却跟其他开国名将一起位列开国六公，正是因为他修建工事、操练兵马的本事。杨忠固守长兴十年，把那小小的县城守得固若金汤，为在前方作战的太*祖皇帝赢得了大量的准备时间。
如今这杨宪更是青出于蓝，不过几年时间，就把这小小的洪都水寨修建得如同铁桶一般，把手下一盘散沙般的水匪也操练得兵强马壮。
杨家这宅子修得十分阔气，是依山傍水而建的一大片竹楼；虽不如京城王府那般堂皇，却因地制宜，将鄱阳湖碧波万顷、浩瀚连天之景尽收眼底；在园中登楼一望，八百里湖面烟波浩渺，恍惚间也竟有种坐拥四海之感。
而杨宅这片林立的竹楼设计得也十分特别。
每座小楼相互依托、高低错落有致，各楼之间由拱廊连接，一步一景；若遇到湖面上起大风浪时，风雨被阶梯状的楼顶一层层削弱，整体仍是稳如泰山一般。
当年正是二爷宁啸江选中了这块地方。把原本穷乡僻壤的一个小渔村，渐渐变成了交通便利、物资充盈的大码头。
无论江夏或是京城混乱成什么样子，有洪都做后盾，大局也始终在周玉的掌控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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