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京城皇宫,赵幼炆看着桌上今早才送到的三份奏折,不觉好笑。
明明说的是山东剿匪这一件事,主帅林纪昌、山东巡抚孙见章、监军张勋却给出了三个完全不同的版本来。
主帅林纪昌的版本逼格略高:
我奉陛下旨意在冀州兵营附近的山里练兵,遇到一小波土匪,我这有正义感怎么放着不管呢?于是就带人一路追到青州府,刚巧遇到孙巡抚在剿匪,身为吃国家俸禄的官兵,这点小忙怎么能不帮呢?
于是在皇上的英明领导和巡抚大人的通力协助下,匪患已经平定啦,这全是孙大人和将士们努力杀敌的功劳哇……
最后,皇上你是不是忘记发工资啦?当然啦,做臣下的体谅你日理万机的辛苦,所以不麻烦朝廷,我已经把缴获的战利品发给士兵充抵军饷了。
不用夸奖我,这都是我应该做达!
孙见章的版本就比较传奇:
前半部分大量笔墨描写了土匪的凶残可怕,后面部分刚特别强调了自己虽然身为文官,却也能身先士卒,亲自带领官兵杀进土匪营寨,经过九死一生地殊死搏斗终于擒获了匪首。顺便也提了一句,有个叫林纪昌的武官也来帮了个小忙,不过也可以忽略不计。
场面描写之生动,情节之曲折,语言之煽情,简直可以直接改编成一部叫《我在山东剿匪那些年》的小说,估计会特别畅销。
不过,对于战利品的事,却是一字未提。
而张勋的版本就截然不同:
文中不仅痛斥了主帅目无法纪,在没有朝廷批准的情况下就私自带兵去青州府,还勾结地方官员大吃大喝,不顾朝廷大员形象出入色*情场所,影响极坏!大大败坏了我天*朝军官在百姓心中的光辉形象!
更加恶劣的是,林纪昌竟然目无朝廷法规,私自瓜分了剿匪所得全部财物!性质极其恶劣,情节极其严重!简直胆大包天,人神共愤BALABALABALA……(以下省略一万字)
总之,此人道德败坏,行为不检,应该立刻革职查办!送到刑部受审!
另外,还有一份兵部呈上的数字可做参考资料:
山东剿匪一役,林纪昌部共歼敌一千三百余人,俘虏八千两百余人,已编入冀州兵营充军;两大匪首被生擒,如今正在解往京城的路上;青州府春粮已颗粒归仓;
未见缴获物资。
看到最后那几个字,赵幼炆不禁失笑。
这人做事也真够绝的,吃光了肉连骨头也嚼成渣渣吞掉,汤都不分给别人一碗!就在地方官员和部队监军的眼皮子底下,居然连一个大子儿都没上报。
——真是会给朕出难题啊。
关于战利品的分配问题,一向以打太极著称的内阁竟然给出了明确的处理意见:
虽然林纪昌先斩后奏,没得到朝廷的许可时就擅自出兵,但好在并无损失,功过相抵,即不予封赏,也不予追究;考虑到如今财政紧张,既然剿了匪,那所得之物就自行充军,全当充抵未来三个月的军费开支。
真不愧是首辅杨太傅,公文写得那叫一个有水平,当真是面面俱到:
首先肯定了林纪昌剿匪的功绩,保护了参战将士的积极性;然后褒奖了山东巡抚的功劳,还大大夸赞了张监军能恪尽职守、不怕得罪上司的直言精神,顺便又给朝廷省下一大笔军费开支——
皆大欢喜。
赵幼炆不禁暗暗佩服这群老头子,稀泥和得真是有水平。
当下朱笔一挥,抄送下发各相关部门。
这时,大太监樊仁进来说,太后在御花园中请皇帝前去一叙。
赵幼炆起身,便朝御花园中而去。
太后谢婉闲居宫中,尤其喜欢种花。
为此,御花园中特意建了一座花房,栽种了各种四方进贡来的珍稀花卉,由太后亲自打理。
如今已是六月中了,寻常的牡丹已凋谢得差不多,唯独这花房内的牡丹还在争奇斗艳。
见到太后时,她只穿着一身素色常服,绾起简单的寻常发髻,正在为牡丹修剪花枝。褪去一身锦衣华服的谢婉,此时如同普通人家的妇人一般和蔼亲善。
皇后则捧着一束娇艳欲滴的牡丹在一侧侍立。
那雍容的花朵映衬着皇后端庄的面庞,一身大红长裙绣着描金的凤凰,发间插着五凤朝阳衔珠钗,与那花果然是十分相配。
皇后见到天子,双膝微曲,飘飘下拜行了一礼。
赵幼炆向母亲行了礼。
“炆儿。”
太后见他来,便放下手中的剪刀,微笑着将他拉到自己身边。
母子两人携手在花丛间边走边聊,皇后则跟在身后。
闲聊了一会儿,太后话锋一转,问道:“那张勋,最近还天天上表说主帅的不是吗?”
赵幼炆笑道:“还是老样子。
……刚到冀州的时候,就时常上书说那主帅完全不懂带兵,把兵练得乱七八糟不成体统,让朝廷早日换帅;后来去山东剿匪,又参奏他目无法纪、打仗毫无章法只靠侥幸云云。”
“那皇上怎么看?”
太后在一树蔷薇下站定,似笑非笑地看着皇帝。
“用人不疑。朕既选他为帅,军中的事自然放心交给他。”
赵幼炆一脸坚定。
太后微微点头,道:“皇上是位明君。……那张勋是个文官,眼光也毕竟有限。若说起带兵打仗,宁氏一族名将辈出,满朝也再找不出第二个宁煜之来。”
赵幼炆没想到严苛的母亲会如此不吝地夸奖他,竟是十分意外:“母后当真也是这样想?”
太后继续说道:“山东剿匪,带着八千新军不伤一兵一卒便大获全胜,还收降了八千匪兵;国库匮乏,军队、钱粮都供给不足,他未动山东一分一毫,仅靠剿匪便化解了眼前的危局,这份心智谋略,当真不愧为名将之后。”
“以兄长的能力,当然不会令朕失望。”赵幼炆不无骄傲地说道。
“皇上,”太后的语气一变,说道:“此战的头功,归了孙见章;粮饷银钱,归了三军将士——战功过相抵,他又得到了什么?”
“哎?”赵幼炆猜不透母亲到底想表达什么意思。
太后微微一笑,继续道:“皇帝,看一件事情,不能只看表面。”
“请母亲教诲。”
太后却并没有直接回答他。
她慢慢抬起头,目光缓缓地在那花丛之间游走,幽幽道:“大臣们啊,就像这园中的花儿一样。皇帝要懂得时时修剪,才能让它们开得更好。”
赵幼炆仍是一脸迷茫。
太后一笑,对他说道:“人都有弱点,皇帝只要抓住大臣的弱点,便可以控制他们。
有的人爱名,有的人爱利,这些皇上都可以给。——但如果他什么都不要,皇上就要小心了,也许他真正想要的,皇上可能给不起。”
孙见章得了功劳,年底进京述职时必然会升迁;
将士们得了赏钱,打仗时自然会更加卖命;
而他,顶着别人的名字做了三军统帅,拼着性命带兵打仗;
胜了,也不会名留青史,败了,便输了身家。
那么,他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呢?
赵幼炆暗忖母亲所指的,仍是周玉对朝廷的心结,便辩解道:“母亲所担心的自然有理,但为帝王者,除了控制,朕也自有制衡之道。”
太后仰起头,抬眼看着他。
他已经长大了,个子高出母亲一头。
她目光中尽是宠溺:
“皇帝长大了。”
——
话说这几日,寒江盟三当家的燕灵江听了崔先生之言,换出马文正等人,自己留在洪都处理堂口的日常事务。
那洪都城虽不大,但附近水网密布,滨临鄱阳湖,盘踞着大量寒江盟水匪。
真武年间一直追随宁、燕两府的亲兵和水师旧部,大都驻扎在此。
不仅如此,寒江盟帮会中势力最大的神机堂、白沙渡、灵飞渡三大堂口都设在洪都附近,马文正的各种火器和宝贝家底儿全在洪都的几大库房里存着。
这天中午,燕灵江照例到码头各堂口巡视了一圈,刚回到住处,抓起茶壶就是一通猛灌。
如今已是六月份,码头上已是十分炎热,燕灵江一身戎装,早已是汗流浃背。
“三当家!”
这时,堂口伙计跑进来,朝她抱拳道:“有人找!来了有一会儿工夫了,在外面客厅候着呢。”
燕灵江答应一声,用手背一抹嘴便随他到了前厅。
来人身材高大,看穿着打扮像是个江湖中人。
看年纪有四十来岁,一身健康的古铜色的皮肤,露在外面的手臂肌肉结实有力;稍微有点络腮胡子,浓眉大眼,鼻梁艮直如山,一脸刚直的军人正气。
看到那张脸时,燕灵江不禁骇然——正是失踪多年的燕府二爷燕伯诚!
虽然已事隔十多年未见,他那张脸并却没有太大变化,燕灵江还是一眼就将他认了出来。
他看到燕灵江,微微一笑:“好久不见啊,英娘。”
震惊之余,燕灵江全身微微颤抖着双膝跪地:“——二爷!”
自从那年锦衣卫查抄了燕府,英娘与郡主互换了身份分头逃走,那日一别竟成永诀。
后来听说郡主所乘的船遇到劫杀,郡主和卫江少爷下落不明;正在洪都操练水师的燕伯诚率军哗变之后,也不知去向。
曾经名噪京城的水师统帅燕氏一族,便从此凋零了。
那英娘本是燕府家奴的家生子,如今再见到燕家二爷,竟如同见到亲人一般。令那早已刚强如汉子一般的女儿,此刻竟也落下泪来:“奴婢英娘,给二爷磕头。”
燕伯诚见状忙将她扶起:“不必多礼。当年你替郡主涉险的事我早已听说,如今她既然不在了,我就只把你当成是她。”
燕灵江站起身,已哭得泣不成声。
燕伯诚又道:“我此来,是有事相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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