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巨野泽 一

　　他一下翻起身，向传来声响的方向望去。只见念殇站在不远处，似乎在奋力地对抗着什么。一些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黑泥裹住他的腿脚，并且还在不断地沿着他的身躯向上蔓延。周围的草地仿佛狂风过境一般躁动不止，剧烈摇晃的草叶间可以看见黑泥如同浪潮一般地涌动着，迅速地逼近上来。

　　“……是之前看到的那些黑泥？怎么又来了？”西琊一惊，说道。而且这次的数量看上去比之前还多。

　　忽然，只听几声轰响，石块接连从地下冒出，在念殇面前组成了一道高耸的石墙。仔细一看，那些石块竟然是一座座高耸的石碑，石碑整体都是灰白色，没有铭文，却十分规整。无名无姓地立在这茫茫山野之中，忽然有种说不出的荒凉。

　　黑泥被这石墙阻挡住了道路，便见它们仿佛是水浪拍打堤坝一样沿着石墙表面冲了上去。却还没有爬到顶端便又坠落下来，在石墙上留下一道黏稠的湿迹。

　　然而一些绕过石墙的黑泥还是继续朝着念殇那边涌去，可以看出他正在竭力地维持着站立，一旦失去平衡倒下去，顷刻间就会被那些黑泥吞噬。

　　落灵快步朝着他们奔了过来，手里紧握着召唤商囚的号角。商囚虽然被驯化，然而并不会一直听话地留在主人身边，往往会飞离去觅食。

　　就见她一边焦急地抬头打量着天空，一边冲着西琊和迷迭说道：“快走！”

　　“可是……”西琊回头看了念殇那边一眼。只见那些黑泥从石头间狭窄的缝隙里渗出来，随即又汇聚成泥沼，朝着念殇袭去。他膝盖附近都已经陷入了黑泥之中，脚下黑泥仍旧执着地向上攀去，不时有浪头一般的东西涌起，似乎试图扑到他的脸上让他窒息。

　　“不用担心他，他自己可以解决！”落灵却这般说道。

　　就在她说话的当口，便有一些黑泥绕过了念殇，朝着他们涌来。

　　西琊犹豫了一下，便跟了上去。几人一起踏着草地往前奔去，躲避着身后追来的黑泥。远处的天空中，听到召唤的商囚正在往着这边飞来。

　　“杜若呢？”西琊边跑边问道。

　　“他之前去取水了。”

　　忽然，只听身后又传来一阵轰响。西琊回头一看，原来是念殇又弄出了一道石墙，阻挡住了追来的黑泥。高耸的石块完全遮蔽住了念殇的身影，从这边无法得知石墙那头的情况。只能看见石块缝隙中的野草在石墙上格外醒目，显得眼前的好像是一座已经在这里立了千百年的堡垒。

　　落灵并没有停下脚步，仍旧往前奔去。西琊知道石墙并不能阻止黑泥多久，很快它们便会透过石块上的缝隙渗透过来，因此也不敢放缓脚步。

　　就见前方两头商囚降落了下来。西琊认出其中一头是十六，另一头不知道是谁的。

　　却见落灵忽然停下，眸中神情变得愈发冷冽，说道：“你们先去找山主。”

　　西琊一愣，有些意外。商囚背脊宽大，两个人同骑完全不成问题，她为什么要留下来？

　　正在这时，西琊却忽然感觉自己的四肢分离了。

　　的确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忽然分离成了几块。然而却没有感觉到丝毫的疼痛，仿佛他本来就是由几个部分拼接成整个身躯的人偶，现在只不过是把那些组合的关节又卸开了一样。

　　而就在身躯分离的同一瞬间，眼前的景象也消失了。脚下的草地，遥远的雪山，已经近在眼前的巨大湖泊都不复存在，只剩下一片无边无际的碧空。他就像是一下子悬浮到了高空，然而空中那些被阳光映照成金色的浅云看上去仍旧很遥远，仿佛永远都不可能够到。

　　奇怪的是，当他低头往脚下望去，下方却也不见大地，只有广袤而又碧蓝的天穹。

　　而周围，他分离的手脚就悬浮在两旁距离他几米远的地方，陌生得就像不是他自己的身体一样。

　　仿佛身躯到四肢之间的联系被瞬间截断，即便脑中想动，手脚也不听使唤。他试图挪动一下身躯，看会发生什么。却发现失去了手脚的身躯完全无法移动。

　　这下怎么办？他有些无奈地想。如果没人来救，他是不是就得一直在这地方飘下去了？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了响动，转过头去，就见两个人凭空出现在了他的眼前。然而他们并不是如同幽魂显形一样地突然间浮现出来的，而是正常地迈着步子走了过来，就像是从原本什么都没有的天空里走了出来一样。

　　出现的两个人是一名青年与一名少女，青年大约二十七八岁的样子，少女却明显只有十来岁的年纪。青年的右眼是一只鲜红的血目，就连眼中的瞳孔都是深沉的暗红而并非常人的黑色，与左眼截然不同。而少女娇小的身躯背后却背着一把冷光流转的巨大镰刀。两个人都令人印象深刻。

　　他们从半空走来，像是踩着他看不见的悬浮在空中的透明地砖。带着镰刀的少女轻快地迈着步子，青年懒洋洋地跟在她后面走来。西琊看见他手里拿着一支金色的锥子状的东西。从镂空的外壳能看见里面正飘动着一些仿佛白色烟雾一样的东西。青年漫不经心地将锥子拿在手指间转动着，锥子好像随时都会掉下去，却又仿佛生住了一般地粘在他的手上。白色的烟雾若隐若现地从镂空的空隙中飘出几缕，缠绕在他的四肢与颈间。

　　“你们是什么人？”西琊问道。

　　青年朝这边转过头来。他的视线擦过西琊的肩膀，却微妙地没有落在他脸上。然后西琊意识到，青年其实并没有在看他。

　　就在这时，一旁忽然传来了落灵的声音：“原来是你们两个。”

　　她的声音听上去好像就站在西琊身旁，让他吃了一惊。他转头看去，视野中根本就看不见落灵的身影，只有一片空无一物的无垠天宇。

　　这种感觉十分奇异，他能看见这两个猎骨者，落灵他们也明显能看见这两人，然而他却不能看见落灵他们。这两人感觉上分明是站在地面上与落灵说话的，自己却仿佛漂浮在几千里之上的远空中，而且还被拆成了好几块。不知道自己现在这状况看在猎骨者眼里，会是什么模样。

　　就见青年笑了笑，冲着落灵说道：“怎么？没想到我们能逃过那个陷阱么？”

　　落灵冷冷地看着他，并没有说话。她略略后退一步，白色的火焰在指间跳动起来。

　　在落灵与迷迭的眼中，就在这青年与少女忽然出现的瞬间，身旁的西琊就一下子凭空消失了，如同是整个人消融在了空气之中一样。

　　不过落灵心里清楚，西琊多半就在附近。

　　就见青年动了动手指，笑道：“哦？你可别轻举妄动啊。”

　　落灵看了看从他的指间飘出去的几缕白色烟雾，视线又落回他身上，大概已经明白了是什么情况。

　　“你们想怎么样？”她问道。

　　“那你们又想干什么？”青年反问道。

　　“这跟你们有什么关系？”

　　“本来跟我没关系。不过我想了想，还是不能让他被你们带走。”青年说着，晃了晃手中的金色镂空锥子，说道，“你也别激动。不然人找不回来就不好了，对吧？”

　　落灵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冷冽的眸中泛起一抹笑意：“是么？”

　　青年一愣，露出了一丝讶异的神情。

　　就在这一瞬间，就见落灵将手一抬，无数闪烁着光芒的白火流星一样坠落下来。美丽的白色火焰随风摇曳，散发出危险的热度，迅速侵蚀着大地。

　　青年一惊，连忙往后一退。

　　就在他的注意力从手上离开的刹那间，落灵忽然飞快地冲到了他的跟前。青年瞪大眼睛低头望去，就见四周火焰的光芒落在她冷冽的眸间，一时间流光溢彩。

　　她猛地抬腿一击，把那金色的锥子从青年手中踢飞了出去。锥子飞过半空，滚落在草丛里。

　　忽然间，西琊感觉四周一望无际的天穹之中出现了许多闪烁着耀眼白光的光点，恍若粉碎的星芒，穿透天宇出现在眼前。周围的空气像是被火焰升腾的热气惊扰，吹起一股热风。缠绕在他身上的袅袅烟雾仿佛小蛇一般扭动着，转眼间便被风吹散了。

　　一瞬间，西琊感觉自己猛然从几千里之上的高空回到了地面。广阔的地面一下子在眼前铺展了开去，湛蓝的湖泊出现在了前方。天与地交接的远方，银光熠熠的雪峰显露了出来。

　　四肢与身躯之间被隔断的那种感觉骤然消失了，他重又感觉到了自己的肢体。

　　刹那间，一切又恢复了正常。

　　看在别人的眼里，西琊就像是从某个看不见的水面里浮起来一样，从空气中浮现了出来。

　　落灵回过头来对他和迷迭说道：“你们走！”

　　西琊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见猛然一股耀眼的白色火焰长蛇一般地喷出，飞过草地的上方，一下子遮蔽了视野。那白焰扬起一阵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逼得西琊不得不往后退了几步。

　　灼热的气浪一直扫到商囚身上，商囚明显开始躁动不安。迷迭纤细的身躯牵制不住高大的骑兽，被它晃得踉跄几步，西琊赶紧上去帮她拽住了缰绳。迷迭便对他说道：“我们去找山主！”

　　确实，留在这里也不一定能帮得上忙，倒是更有可能被一道吞没进那灼热的白焰之中。

　　西琊点点头，拽着商囚的缰绳，待迷迭爬上商囚脊背之后，便也骑上十六，跟在迷迭身后飞上了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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