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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晴从出生开始,就是个没人喜欢的孩子。
她的妈妈怀上她的时候,才刚刚十五岁,因为是第一胎没经验,一直到肚子大得像个球,也只是以为自己胖了,所以只吃很少很少的东西,希望能把体重减下去,到后来猛醒过来,怀疑自己肚子里有了孩子之后,第一个反应是要用一切办法把她打下来,但是那时候葛晴在她肚子里已经足月了,没有医生肯为她动手术,于是葛晴就这样保住了命,来到了这个没人欢迎她的世间。
她长得很小,干瘦干瘦的,像一只营养不良的猴子,因为母亲怀孕时期营养摄入严重不足,她连哭起来都没有力气,像一只奄奄一息的小奶猫,远不如同时出生的别的小孩哭声洪亮。
做母亲的还是个懵懂的孩子,也并不知道如何养她,母女俩躺在城中村的铁皮房里,吃了上顿没有下顿,她妈妈在医院门口把她丢下一次,福利院门口一次,但是不知道是不是这个世界真的不欢迎她,还是包着她的包袱太过破旧,不仔细看以为是一堆破烂,那样人来人往的地方,她愣是没有人被人捡走,年轻的妈妈无奈,只好放弃了把她丢掉的想法,用口袋里仅剩的不多的钱,买了车票,把刚刚出生二十天的她,送回了乡下的老家。
老家的外婆很老了,身体不好,脾气更不好,年轻的妈妈知道老外婆的为人,把刚出生的葛晴丢在老屋床上,根本不听暴怒外婆的大吼大叫,就头也不回地跑掉了,消失在城市的茫茫人海里,一直到葛晴长大,都再也没见过她。
因为不知道父亲是谁,她只能跟着外婆姓葛,被她妈妈送回老家的那天晚上,天上开始下大雨,连绵的阴雨天持续了整整一个月,将镇子的水塘都下满了,暴涨的河水和水塘连在了一起,辛苦了一个夏天的庄稼和蔬菜,全被淹在了水里,脾气暴躁的外婆认为这倒霉的大雨全都是这个倒霉孩子带来的,对她更不待见,后来托人上户口的时候,张口就给她起了个名字“葛大雨”,户政的民警看了这个名字连连摇头,说这什么名字啊?都已经要发洪水了,大雨大雨的,多不吉利,雨过天晴多好,干脆就叫“葛晴”吧?
外婆根本不在意她叫什么,有个名字就得了,于是她的名字就从“葛大雨”变成“葛晴”了。
外婆身体并不好,乡下严苛的生存环境,让她浑身都是病,本以为老了可以偷个懒了,不想又要一把年纪帮女儿收拾烂摊子。
好在这个烂摊子,似乎知道自己并不是千呼万唤、千娇百宠的金枝玉叶,刚刚二十多天大的她,本能中仿佛了解自己并不受欢迎,于是她身体虽然又瘦又小,脸也皱巴巴的,被没有经验的少女母亲侍弄得浑身脏兮兮,膝盖那里甚至积了一层厚厚的污垢,从外表看上去比一只瘦骨嶙峋的泥猴强不了多少,但是奇怪的是,不管怎么瘦小,怎么吃不饱穿不暖,她都不死,被冻得感冒发烧浑身一会儿滚烫一会儿冰冷,甚至拖延成了肺炎,她也没死。
除了命大,她另外还有一个优点,这个优点也让她在老外婆的摔摔打打中奇迹般地存活下来了,那就是她出奇地省事。
不哭不闹,安静得像个哑巴。
这在别的时候,或许算是个缺点,但是在老外婆这里,却是个不折不扣的优点。她从生下来开始,就几乎不哭,饿了就吃一点儿外婆给的米汤,吃完了就睡,一整天都不发出声音,就连拉屎,她似乎也非常懂事地,拉得比别的孩子要少一些,照顾这样的孩子,比照顾一只安静的猫多费不了多少事,于是即使脾气暴躁,毫无耐心,把这个没爹没娘的孩子看做坠脚的拖油瓶,但是因为她真的太安静了,太不给人添麻烦了,所以最终她还是没有被外婆丢出去,留了下来。
本以为日子会像这样艰难、但又安静地过下去,哪知道第二年冬天的时候,她刚刚满了八个月,她年轻妈妈的双胞胎妹妹,也就是外婆的第二个女儿,突然也如法炮制,跟自己姐姐一样,也神出鬼没地回到老家,趁着母亲不注意,神不知鬼不觉地丢下一个孩子,跑走了。
同样是个女孩,刚刚两个月大,有一双黑白分明、漂亮极了的大眼睛。
只是这一次,闯了祸的妹妹多少比她双胞胎姐姐强了一点儿,她给老母亲丢下一个孩子的同时,也留下了一点儿钱,不多不少,刚刚一千块,夹在婴儿的棉被里,在棉被的旁边,还有一袋婴儿用品,尿布、换洗的衣裤、小帽子、小鞋子,应有尽有,准备得很齐全。
但是即使是这样,老外婆还是气得几乎昏过去,她看着床上这个不停哭闹的小女婴,无名之火腾腾上窜,当晚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每逢冬天就犯病的风湿痛让她钻心入骨,生活本来就不容易了,这样两个本就不该出生的孩子,怎么带大呢?
越想越是灰心,生活就像外面的风夹雪一样,被各种冰冷和凄苦裹夹,人生就是一场没有尽头的辛苦的话,何必活着呢?
死了吧,一了百了——
于是她摸黑起来,带着两个小女孩,一个八个月大,一个两个月大,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镇里的河边,打算趁着黑夜,把两个小孩丢进河里淹死。
然后她自己也跟着跳进去,真的活够了。
可那个风夹雪的夜晚,老外婆并没有自杀成功,以后两姐妹成长的过程中,她一次又一次地重复说着那个晚上想要淹死她们俩的事情,目光看着两个小女孩中的小的那个,对她说道:“都是因为你啊,救了我们三条命,你呀,是个救星。”
妹妹的名字叫葛婷,意思是停,老外婆起这个名字,是希望在外面的女儿不要再不自重,接连送没爹的孩子回来这种事,千万别再发生。
那个外婆想去投河自尽的晚上,姐妹俩的表现,跟日后她们长大时的性情,如出一辙,姐姐葛晴在命在顷刻的那一刹那,眼睛睁得大大的,即使本能告诉她,有可怕的事情即将发生,她恐惧到了极点,但是她依然是安静的,一声没吭——
当然即使她吭声,也并没有什么用,命运多舛成她这样,从来不是她哭叫几声,就能改了运的,而且老外婆说了,那天晚上她想死的心那么强烈,就算两个小孩哭死,她也不会心软。
然而在那个生死攸关的时刻,哭叫虽然没有用,但是两个月大,还在襁褓中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却突然笑了,她咯咯地笑个不停,没有原因,毫无来由,在三个女人全都又冷又饿的大晚上,就笑得那么开心,漂亮乌黑的大眼睛睁得大大的,像是在漫漫冬夜里,发现了划过天空、一闪即没的精灵。
她笑得甜美,小手甚至从襁褓中伸了出来,碰到了老外婆灰白了的头发,不停地拉扯,老外婆盯着她,濒死的石头一样冷硬的心先是木木的,仿佛什么都感觉不到,后来一老一小的目光相对,老外婆昏花的老眼看进了这个隔代的骨血的眼睛,那么纯净漂亮,她脑子里仿佛漆黑的夜晚突然劈过一道闪电,噩梦中惊醒一般,心肠突然就软了。
刚刚浑身僵硬,只想着死了一了百了的躯体,颓然地坐倒,手中紧紧地抱着两个孩子,看着小的那个女孩的笑脸,看得眼泪全都掉在她粉嫩的脸蛋上,哭个不住。
于是她们活下来了。
因为这双漂亮的眼睛,老外婆像是对生活升起了一丝微薄的希望,她艰难地养大了这两个孩子,眼睛盯着小的那个,暗暗地希冀着什么。
然而不管她如何在心中希冀,一年比一年苍老虚弱的老外婆,除了给她们提供一口食物,让她们不至于饿死以外,能做的毕竟不多。
她有心无力,能力和体力全都如此。
外婆在镇里卖菜为生,她一大早五点多就起来了,晚上六点多才能回家,两个小女孩和她们的母亲一样,像散养的羊,听天由命地长着。
正因为是散养,正因为没有大人的管束,这两个女孩的漂亮妈妈才会在不到十五岁的时候,就从学校逃学,被外面的花花世界吸引,年纪小小就离开故乡,在什么都不懂的年纪,打工,耍朋友,一点儿避孕知识和婚育知识都没有的情况下,生了她们两个。
一模一样的命运,在葛晴葛婷长到十五岁的时候,几乎注定要重演,毕竟母亲的基因写在她们的身体里,而她们赖以成长的坏境,比起她们母亲小时候,并没有强上一分半毫。
两代人的生存环境硬要对比起来,小一辈的似乎还要差一些,因为老外婆的身体,比她们母亲小时候要差多了,对这样一个除了外婆的劳力,没有任何其他收入来源的家庭来说,现状比过往还要不堪。
老外婆嘴里像个救星一样的妹妹葛婷,是个甜美到了极点的小女孩,其实她们姐妹俩长得十分相像,因为双方的母亲毕竟是同卵双胞胎,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明明长着一模一样的眉眼口鼻,在她们脸上表现出来的气质,竟迥然不同,葛婷甜美的地方,葛晴就冰冷,葛婷柔和的地方,葛晴就坚硬,妹妹有多随和,姐姐就有多刻板。
老外婆总是说,从来没见过这样变型儿的姐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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