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她的目光以某种亲昵的神气拥抱他。
车内，驾驶座上的出租车司机用手抹了一把脸，似是能抹去脸上显露出的因长时间工作驾驶而带来的疲惫，蹬大眼睛，他来回在这对深夜在太平广场拦下他的年轻男女，等待着两人商量后的结果。
坐在后排的女生拥有雪白的皮肤，却因为车内空调的温度而浮上粉红色，于是他低头，伸手将暖空调调小了一些。声音和她的长相一样，文文弱弱，听起来就像是入口即化的微甜可口的棉花糖。
百无聊赖之际，他不由得去猜测两人的关系。
行驶在路上这么多年，来来往往、形形□□的生活在这座日益膨胀的城市各个角落的人他见的比干别的职业的人多的多。
说是情侣？
真的不太像，火候差了不少。
他载过的小年轻们数不胜数，要么甜甜蜜蜜永远带着刚交往不超过三天那样的火热与新鲜感，手拉着手，或者男生把女生抱在怀里一起钻进后排宽敞的座位。
咬耳朵说些情话，男生把女生逗得脸色绯红连连娇嗔让他不要再说了，各种类似于“讨厌”，“你不要粘着我，离我远一点”、“不许你亲我”这类的都是情人间的小情趣。
要么就是吵了一架，冷战，这样的情侣会让出租车瞬间变成为冰窟。
再有就是直接在车内翻脸，喋喋不休地互相争吵辱骂，这种情况他最不想遇见。
女生刚刚问能不能和男生一起去魔兽网吧？
那么，男生会怎样回应呢？
出租车司机沉默着将电台关闭。
他猜男生不会拒绝，并且暗自在心里下赌注，如果男生没有拒绝，那么这一单将是他今天最后一单生意。
“你想清楚了？”
男生清朗的声音在像一池结了冰般停止流动的池水似的几乎静止不动的空气中振动，最后又回归于安静。
安静之中，女生点头，点头的同时她“嗯”了一声。
“……你最好考虑清楚。”他面色依旧有些为难，所以给了她一段又一段考虑的时间。
一点都不犹豫，女生回答：“我考虑很久了。”
声音柔韧而坚定。
“行。”男生挑眉，最后转头对着出租车司机，下了决定，“去永和路上的魔兽网吧。”
出租车司机又是抹了一把脸，随后双手规矩地重回方向盘上。
最后一单！
*
祝贺第一次进永和路上的魔兽网吧是在2007年的第一天。
一月一日。
站在柜台前，旁边是路引。他熟稔地和前台小哥进行交流，前台小哥皮肤尤其的白，而且瘦的像根竹竿似的，下巴很尖，整张脸的形状呈现给人一种倒三角的感觉，但脸上总洋溢着嬉皮笑脸的笑容，让她不禁一遍遍代入香港电影里的那些狗腿子。
前台小哥嘴里叼着棒棒糖，看起来甚是玩世不恭的模样，他的目光黏在她的身上，歪着一张嘴，含糊不清地问：“手机号多少？”
祝贺微愣，随后快速报了一串数字。说完，她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很快，随着前台小哥噼里啪啦敲击键盘的声音停下，她手机的屏幕页面随之亮起，进来了一条短信。
她解锁，一看，原来是魔兽网吧的上网账号。
“收到短信没？”前台小哥又是抬起眼皮，瞅了她一眼。
祝贺点点头，回看前台小哥，“嗯”了一声。
“行啰。”前台小哥搓了搓手，脸上的笑容始终未变，眼神来回在祝贺和路引身上扫了一遍，又问道，“要饮料吗？”
路引习惯性地给出回应：“一瓶矿泉水。”
“一瓶？”前台小哥眉毛一挑，往祝贺的方向努了努嘴，说话口气中颇有些斥责的味道，“你是打算两人喝一瓶还是让人家小可爱喝西北风啊？”
他话音刚落，祝贺不由自主地一低头，左手绞着右手。
心里想着，前台小哥和路引肯定很熟，不然才不会这么和“顾客”说话。
站立在她身侧的黑发年轻人如清泉般凉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再来一瓶。”
“哇，人家将就你来网吧，怎么也是草莓牛奶起步吧？矿泉水……磕碜了点吧？”前台小哥面容上印着嫌弃和惊诧，颇有微词。
这是，敲竹杠啊。
祝贺心里暗暗想。
她抬头，摆着双手，有些结巴地说：“不用不用，矿泉水就好……”
“这里的草莓牛奶真的很难喝。”身旁的黑发年轻人用了美食鉴赏家一般的姿态，稍稍倾身，眸子里满是认真，看着她说，“不信，你尝尝好了。”
那么直白地在前台小哥面前“诋毁”他家销售的草莓牛奶，真的很欠揍啊。
祝贺刚想说她没有不相信，路引却早已经有了决断，爽快地对前台小哥说：“再来一瓶草莓牛奶和矿泉水。”
前台小哥自然乐呵：“好咧。”说完，手脚麻利地将他们需要的东西清点摆放在柜台上。
路引拿起一瓶矿泉水后，粉白包装的草莓牛奶和另一瓶矿泉水就孤独地立在柜台上。
他抬起左手，轻轻地扯扯她的外套帽子，他说：“别发呆，走了。”
说完，他的目光又落到了声音嘈杂的大厅区，有烟味慢慢飘过来，他不禁厌恶地皱了皱眉。
心底不由生出一些燥意。
低头，看着她把两个瓶子抱在怀里，跟在他的后面。
上楼的时候，听见她在背后说，“给你添麻烦了。”混合着两人的一前一后相继落地而发出的单调脚步声，她的声音像是勾起人食欲的调味品。
“没事。”格外疏淡的回应，像是平静的风从身旁吹过，不留下一点痕迹。
他脚步一顿，转过身子，两人之间差了两级阶梯，居高临下之后她看起来愈加瘦小，那张白净小脸仰着一定角度与他目光接触。
嘴角，有小小的抖动。
他目光如炬，似是监考员一样盯着她看。
几秒后。
熬不住了。
她“噗嗤”笑出声。
因为笑意而弯成一道桥的眼睛，她扬了扬手中的草莓牛奶，分明是在嘲笑他。
这不就是标准的，得了便宜还卖乖吗？
他微不可闻地“啧”了一声，两根修长的手指轻触了下巴，不过短暂停留两秒。
最后还是转过身去，走到过渡的拐角后，继续一级一级地上楼。不说话，也没和她计较。
耳朵微动，他不着痕迹地听着这楼梯间的每一丝声音。她的脚步声听起来比他的轻，声音很小，就像羽毛落在手掌心一般。
“对不起啦，我不应该笑你，你是个好人。”
她清甜的声线很适合出道录歌发唱片。路引的脑海里不禁闪过，曾经在广场上的大屏幕上播放正红遍大半个中国的新生代靓丽美少女歌手，穿着粉色短裙，金色卷发上别着巨大的粉色蝴蝶结，跳着活力四射的快节奏舞蹈，唱着俏皮甜美的歌。
用余光看了一眼，和他除了大小尺码外一模一样的黑色外套，暗暗收起了刚刚脑袋里冒出来的奇怪想法，他舔了舔嘴唇，回了她一声：“感谢你对我的认可。”
又是沉默。
谁也不说话，这种沉默像赤道的空气一样惹人烦躁。
不过很快——
“不过，你为什么老是喜欢扯我的外套帽子？”她低声嘟囔依旧清晰地传入他的耳廓中，并很快将信息传达到了大脑中，进行分析，并对此作出反应。
闻言，他刚刚“犯罪”的左手指尖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两下。
撇撇嘴，摸摸鼻子，背对着她。
这种无法控制的小动作……
最后，他清了清嗓子，转过头，挑着眉，目光灼灼如同夏天的日光晒得她脸红，心跳加快，呼吸也随之变得急促。
“祝贺，你今天话好像，有点多啊？”
而他的声音，就像是懒懒的七月的风，穿过她的头发，她的耳朵。
他称呼的“祝贺”，是她的名字。
他说的今天是2007年的第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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