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好生之德
傍晚一群人聚在一起吃干粮,金老师觉得大饼难以下咽:“面粉算是贵的了,校长对我们可真是优待,但为什么厨师这样吝啬盐呢?”
“这你就不懂了吧,”任老师说,“只有单纯吃一样东西,不添加其他,才能获得这东西真正的味道。当年洋人来,就是光吃米饭,不吃菜的。”
徐老师本打算将大饼掰成三分,分批次慢慢解决,此时听了这话便放弃了,张嘴咬了一口,说道:“瞎扯什么,难不成三明治和汉堡里只有面包?”
林子伊也吃不下,她只啃了一点就收了起来。杨文仪打趣道:“你不吃是因为没胃口还是因为不好吃?”
林子伊推开她的脑袋:“你吃呀,可别光说我。”
那边任老师吃完大饼,看看刚好悬在山头的太阳,打了个哈欠道:“你们聊,我先眯一会儿,走了叫我。”
“哎,这就走不动啦?”徐老师很有女性优越感地说,“我都不觉得累。”
金老师哈哈一笑:“还不是因为沈先生,沈先生昨儿个半夜过去问他香源河的事,可把他给烦的啊。”
“香源河咋啦?”徐老师问。
任老师睁眼插了句话:“昨晚沈先生问我,这香源河近几年是不是改过道,我说是啊,传习所前面那片桑田就是。”说完他就把眼睛一闭,头一埋,再不搭理众人了。
徐老师转头对沈路啧啧道:“我们讨论过这个问题,还问过你意见呢,可你却感慨成语去了。”
沈路默默咬了口大饼。
“你可别说,我们还真知道点什么,”金老师神秘地凑过来,“我们昨天问了传习所的几位老师,你们知道那桑田里埋了什么吗?”
沈路咳了两声:“这儿有女同学呢。”
徐老师闻言只是翻了个白眼:“又来,你这到底是照顾女同学呢,还是对女同学有偏见呢?”
杨文仪好奇:“埋了什么呀,老师您说说吧,别吊我们胃口啦。”
“怪吓人的,你真要听?”
杨文仪眼睛闪亮闪亮:“我就说嘛,一定有什么,这地方怪得很哪。”
林子伊虽然有点怕,但也非常好奇,便跟着杨文仪挪过去听。
金老师压低声音,幽幽地说:“去年不是发洪水嘛,等洪水退了以后,人们在前头田埂那发现了一个木桶,那木桶封得可牢了。有人觉得里面是大户人家保存的财宝,古时人们家里埋的金啊银啊的不都是放箱子里的嘛。”
“可这是个桶啊。”林子伊不解。
“桶和箱子在保存物品上能有什么区别?总不能因为是桶就只能放腌白菜吧。”杨文仪乐道。
徐老师等不及:“然后呢?桶里有啥?”
金老师的眼镜反射着光,一片白茫茫,他抬抬眼镜继续道:“那桶不重,有的人觉得不会是财物。但桶的做工和封的技术又特别好。你们想啊,能在大洪水里不被撞碎,可见质量啊。”
几个人已经是把头凑在一起认真听了,面对求知若渴的学生们,沈路适时打断金老师的解说:“天快暗了,我们还是赶路吧。”
“不差这一下,”徐老师不耐烦地挥手想要赶跑沈路,又看了眼呼噜震天响的任老师,“让任先生再睡一会儿吧。”
沈路无奈,他听见金老师低沉的声音:“人们怕桶一打开大家争抢,于是把那桶抬到学校里,让学校的人来看着。几个农民先把钉子起开,然后用斧子劈开封着的铁块,本以为还得折腾一番,没想到那铁条一开,桶一下就碎成几瓣了。”
大家屏住呼吸听着,在任老师的呼噜声中,金老师叹了口气:“那里头啊,有湿漉漉的衣服,看样子是红色的,新娘穿着的那种,撩开衣服,下面就是森森白骨,还有一些没有腐化的粘连在骨头上的肉。”
“……”
任老师的呼噜声忽然停了下来,换成了磨牙声。被他这么一打断,众人才回过神来,大家彼此瞧瞧,都是人脸色不一,男生还好,几位女同学的脸都是煞白煞白的。
半晌,林子伊开口问:“为什么要淹死她,还是个新娘?”
“大概是冥婚?陪葬?”徐老师猜测。
金老师摇摇头:“这一带的人都知道,很早以前,一发洪水,村民都会拿未出阁的女孩当祭品,祭奠河神。”
杨文仪气愤地拍了下大腿:“愚昧时代的牺牲品。”
“怪不得。”林子伊喃喃道,“会是小女孩。”
“你们有梦到吗?”杨文仪问其他人。
同学们都是摇头,徐老师也摇头。
杨文仪叹气:“多可怕,那么多年过去了,还没转世投胎,这得是多大的怨气啊。”
徐老师噗呲笑了:“说你这话不也就算是认同了封建迷信、鬼神之说了吗?”
杨文仪摇头叹息:“我不知道。”
太阳落了山,黑暗从四下里冒了出来,周围草叶窸窸窣窣的声响听得人心里慎得慌。
“走吧,再晚就赶不到了。”沈路站起来说道。
一行人纷纷起身收拾东西,任老师被叫醒后伸了个大懒腰:“一觉醒来顿觉神清气爽啊。”学生们心有余悸,自然没有人搭理他。
大家沿着小道绕山而行,那山路的尽头有个石碑,石碑过去后就是南乡了。
沈路走到林子伊身边,问她:“有没被吓到?”
林子伊摇头,很是惆怅:“这死法太让人难受了。”
她望着远处山野,天边拉起的夜幕层层叠叠笼罩着大地,千百年来一如既往,让人难以释怀。
“在木桶里被淹死,那么小的空间,得有多绝望。”林子伊想起那个场景就没来由地感到一阵窒息。
沈路点点头:“一般来说,会先给那些新娘下迷药的。所以她们如果能醒来,会发现自己在桶里,而桶在水上漂着。”
林子伊抿紧了嘴唇,半天说不出话来。
“除了木桶,还有竹排,简单扎起的那种,没有桨。洪水刚过,水流湍急,竹排行到河中央,不是沉了,就是散了。”沈路低头看着脚下的路,泥土地坑坑洼洼,遍地石子,很不好走。
林子伊转头看他,见沈路一边小心脚下,一边抬着手,并没有碰她,只是做出扶的动作,虚虚拦着。感觉到子伊的目光,沈路抬起头,茫然问道:“怎么了?”
林子伊摇摇头,说:“我在书上看到,还有用纸做的船,放上贡品,这样好沉一些。”
沈路望望前方的石碑,叹气道:“虽说有的新娘是没人要的孩子,但也有的是家族里挑出的,做父母的还是很心痛的。”
“我觉得这种事很多啊,古时饥荒,食人的都有,也是自己的孩子。”林子伊感慨着,“总会有一天,被世道逼得,再也见怪不怪了。”
徐老师正好从后面赶上来,听到两人间的对话,点头认同道:“人性一旦假设下去,就没了底线。古往今来,什么人性泯灭的事没发生过,置身于那种环境,根本没有选择。”
沈路不赞同,他否定了徐老师的看法,却没有解释,徐老师放慢脚步等了半天,却只见他望天长叹道:“上天有好生之德。”
“……”徐老师鄙视地扔下一句“文人脾性”便匆匆越过他俩往前头去了。
林子伊忽然想起昨晚沈路离开得匆忙,竟是为了去打听这事,一时觉得好笑。这读书人的好奇心,加上一点专研精神,就可以废寝忘食了,丢下妻子又算什么。
经过石碑,转个弯,眼前就是一条坡道。先前被山林重叠所遮挡的视野一下子开阔了起来,赶在天彻底暗下来前,众人站在山坡上,南乡尽收眼底。村里主路的两旁有些零散的房屋,坡道下面是大片大片连绵的田野。天空中云层压得低,整个南乡就像是众山环绕下的蒸笼一样,又闷又热。
一行人走下坡道,拐了个弯,眼前是一大片稻田,田的中央有条小道,小道过后是一个小山坡,山坡上立着他“南乡中学”的牌子。经过牌子再往前走上一段路,可以看见毛笔字书写的匾额挂在一间小房子上头,那是传达室,传达室后面就是操场和教学楼了,看起来又破又旧。操场就是一小片空地,上面长着零散的杂草,而一旁作为教学楼的砖瓦房子上还覆盖着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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