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姑姑家的茶会
到了十一月,几场大雨过后气温一下子就降了下来,连带着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秋季清爽干涩的味道。南京这座历经千年岁月的古都,总是在寒冷来临时给人一种难以言喻的大气磅礴之感。
林雪姑姑几次招呼林子伊去她家玩,终于在一场秋雨过后林子伊写信答复了。
那天是一个晴朗的周末,林雪姑姑邀请了几位新闻界、学术界的友人在家召开茶话会,让林子伊也过来听听。姑姑在南京租了一个小院子,院子里种了许多花花草草,她请了厨娘和佣人,可以说虽然独身一人但还是惬意得很。
林子伊去得早,帮着姑姑准备茶点。姑姑在《京报》任编辑时她年纪还小,对于当时发生的事并没有什么了解,也就是在这一天,看到来的满屋子的文化界名人雅士,她才惊异于姑姑这些年做的事。
客人们陆续到来,也没有约定具体时间,往往是彼此间说了一会儿话,便又进来一个人。林子伊为他们端茶,于是有人问道:“这便是你上次提起的那位侄女吧?”
“是啊,她叫林子伊,在中央大学外文系念书。”姑姑介绍道,“这位是我们编辑部的朱先生。”
“朱先生好。”
“哎你好。”朱先生请林子伊坐下,他翘起二郎腿点起烟斗,晃了晃脚上的漆皮牛津鞋,问道,“大学感觉怎么样啊?”
这是个宽泛的问题,林子伊只好说:“还行。”
朱先生便笑了,他拿下烟斗,说:“你这答得敷衍,还行是怎样啊?”
一旁的另一位穿长衫的先生插话道:“老朱,你别逗她啦,自己问的这什么问题,还要人家好好回答。”
“就是就是。”林子伊对面的一位年轻女士随口附和着。
“说起中央大学,你们知道这次教育部下的那个文件吗?”有人问道。
“□□材?”
“教育经费保障?”
不知是哪两个人同时开了口,各自关注的点南辕北辙,引得大家笑声一片。
有人叹气:“话说这拖欠的工资什么时候能拿到呢?”
有人笑答:“这你就别想了,有就不错了。”
有人刚到,一听这话,顿时来气:“教育经费?哼,都说现在教师工资高,高是高,也就是个纸面上的数目罢了,能否兑现还是个问题。”
“哈哈,顾老先生怎么也在意起这些俗物了。”一位戴金丝边眼镜的先生打趣道。
顾老先生胡子一捋道:“我是不想在意,可家里夫人催着要啊。现在物价上涨,指不定哪天我们就连白米都吃不起了呢。”
“顾先生这是有危机意识啊,在座的小辈可得学着点啊。”金丝边眼镜笑得乐呵。
顾先生拐杖一敲:“危机意识是要有的,但可不能都放在白米上了。”
前面那位女士点头称是:“刚刚说□□材,□□材那是要统一思想啊。您说这教育后人用的都是一样的教材了,那不什么内容什么思想都是指定了的吗?”
“可不,蔡元培先生在1919年就提出了大学应当独立于官僚体制,自由教学,可照现在的发展趋势来看,可完全背离了当初蔡先生的期望了啊。”
“说道统一思想,”朱先生转头对林雪姑姑说,“我几年前去过《京报》的编辑室,那里挂着一幅字——‘铁肩辣手’。”
“是,”姑姑点头,“是邵飘萍先生取明代杨继盛诗句‘铁肩担道义,辣手着文章’而成的。”
“唉,”有人叹气,“这统一思想的一大方式就是逮捕有识之士,限制他们的言论,在座各位可都危险了啊。”
顾老先生闻言严肃道:“书生自有嶙峋骨,这里可没有政府密探。”
金丝边眼镜接了下一句:“最重交情最厌官。”
“谁没个抱怨,”有人笑道,“但差就差在影响力上。这要哪一天真被盯上了,那也是承他们看得起啊。”
众人点头称是,朱先生却转头对林子伊轻声道:“政府已经意识到了学生运动的潜力,中学和大学可是重点打击对象,被捕的学生不在少数。你刚到南京上大学,我可得给你提个醒儿。”
朱先生说得小声,林雪姑姑坐在一旁却听得一清二楚,她笑了笑,提高音量说道:“朱先生有所不知,我们家子伊看着听话乖巧,实际上可有胆量了,今年年初她可是因为参与游/行进过党国监狱的。”
客厅里立时响起一阵惊叹,众人看向林子伊的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佩服和赞赏。林子伊却是被姑姑这突如其来的话吓了一跳。自己怎么进的监狱,姑姑应该是知道的,但不知是为了什么,大概是打趣,抑或是为了应景,姑姑这样解释。
就在客厅陷入奇特的静默时,院子里又走进一个人。那人穿着白衬衣和吊带西裤,手上拿着一把长柄雨伞,他弯腰把伞立在门外,跨过门栏进了客厅。他在最靠近门的位置上坐下,与旁边的人礼貌地打了招呼。
林子伊注意到那是前不久与纪罗洋一起吃饭的那人,貌似是位姓沈的先生,沈先生也看到了林子伊,与旁人交谈时目光一直集中在林子伊身上。林子伊却是没有功夫细想这些,她的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状况上。
那位朱先生在惊讶了一会儿后,感叹道:“没想到子伊这么积极。”
金丝边眼睛笑道:“朱先生这可是歧视啊。我研究社会学这么些年,倒是发现了女学生在学生运动里发挥的作用可与男学生不相上下呢。且不说那些女校,就是中央大学的女同学会也是很有分量的,会长不来校务会议都没法召开的。”
顾老先生终于找到了一个茬可以提,忙说:“那些校务会议你都没在听的,我可是不只一次看到你在打瞌睡呢,原还想着都这样了你为何非要去,现在看了竟是为了看女同学。”
众人哈哈大笑,那位金丝边眼镜先生也不生气,悠悠然道:“那能有多少女同学?我去校园里随便走上一圈碰到的也比会议室里的多。”
朱先生对两人的斗嘴不感兴趣,他问子伊:“这可是真的?”
子伊摇头,一旁那位年轻小姐却说:“怎么不能是真的了?朱先生你啊,就是太传统。我看你上次还发了一篇文章,题目是什么《女性持家与封建祭拜的关系》,这俩怎么还能扯到一块儿去?”
穿长衫的先生也接话道:“这篇我看过,朱先生你这样写影响可不好啊。我知道你想表达的是传统家庭关系对女性的束缚,但你只写明了渊源,解释得倒合理清楚,却没有现实意义啊。你发在报纸上要考虑受众,《金陵新报》又非学术期刊,这样不好不好。”
金丝边眼镜听到这个,忙插话道:“而且封建祭拜是迷信,女性持家是传统,封建迷信和传统文化混在一起可不好。”
众人点头,金丝边眼镜又问林子伊:“你看过朱先生的这篇文章吗?”
林子伊摇头,姑姑笑了起来:“这么不支持我报啊,赶明儿快去定一份。”
金丝边眼镜笑眯眯说:“那文章不看也罢,别受了朱先生影响还不自知。我现在问问你,你觉得封建祭拜对女性有什么影响?”
林子伊想了会儿说:“女性在家庭、社会中的身份地位是在长期的文化影响下形成的,封建社会允许一夫多妻制存在,强调多子多福,这就表明了对女性为家族生育、繁衍后代的要求。而封建迷信是指祭神、算命之类的,女性在其中有一定参与,但要说影响,又不会是对女性地位形成的决定性影响。”
客厅很安静,众人听得仔细,在这一片寂静中朱先生又问:“那你觉得封建迷信对现在的女性地位有什么影响吗?”
子伊边思考边回答:“封建迷信毕竟是不利于科学文化的传播的,可以要求女性进入学校学习先进知识,以摆脱迷信观念的影响。女性知识水平的丰富是有利于地位提升的。”
林雪姑姑撑着腮帮说:“前面问的是封建祭拜,朱先生的文章写的也是封建祭拜,你回答的是封建迷信,不太准确啊。”
“那……”林子伊有点动摇:“封建祭拜是迷信的一种,指的是祭拜神明之类的……朱先生为什么这么写呢?”
朱先生笑了,没有回答,等着林子伊继续说下去。
林子伊只好硬着头皮道:“我没有看过朱先生的这篇文章,不太清楚为什么要具体到祭拜。我想……祭拜是不是在迷信活动中占据了某种特殊的地位?”
见朱先生点头,林子伊便壮着胆子继续道:“那女性在祭拜中起了什么样的作用?大概……”林子伊苦思无果便换了个方向,“中华传统文化包含了很多方面,也有许多不同的派别,主流的比如儒释道。而儒释道既是种学说,也与宗教有所联系。宗教原是源于百姓的苦难生活,后又为统治者所利用以奴役百姓,他们要求百姓安于现状。
“统治者对被统治者,男性对女性,都是一对矛盾体。统治者利用宗教剥削百姓,要百姓顺从,而男性利用传统礼仪文化剥削女性。比如女性应当在家相夫教子,应当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或是女子无才便是德之类的。这两者、两对矛盾体,是有一定相似之处的。而毕竟神明是不存在的,以祭拜为首的迷信活动消除了之后,女性不再受传统迷信束缚,也能够睁眼看世界了。”
沈路原来正吹着手头那杯冒热气的茶,一边喝一边闲闲地听,而当林子伊说到最后时,他实在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结果他不出所料地被茶水呛到了,咳个不停。
坐在他旁边的先生好心地为他拍背,还转头对林子伊说:“你这观点有点共产主义色彩啊。”
林子伊能在这么多大师面前发言,已是鼓了极大的勇气了,沈路这一笑,她便立时涨红了脸再也说不下去了。沈路笑得不算小声,在座的各位受他影响,脸上都不自觉地挂上了若有若无的笑容。
朱先生玩味地说:“我没有写到这些,不过你的观点很有意思。”
林子伊只觉得自己大概是说了什么非常傻的话,接下来再不发言了,只默默听其他人说,心里难过得要死。
沈路好不容易止住了咳,抬头却看见林子伊低垂着脑袋一副恹恹的样子,众人讨论得热烈她也不再参与了。沈路见到此情此景才意识到自己刚刚真的很过分,竟这样打击一位年少学生的积极性,顿时后悔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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