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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杭州程府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

  杭州的春季,天气晴好,游人如织。傍晚时分,夕阳映照雷峰塔,满壁金色,似佛光普照。

  入夜,西湖上,画舫中,烛光点点,笑声盈盈。只听见那一头乐师拨琴弹奏,琴声悠扬,如梦似幻,一旁的歌女唱起曲儿,音调柔润,满是江南人的依偎软绵。

  知府大人轻摇折扇,神态怡然,偶尔兴起,也跟着哼唱两声。游船上美酒佳肴,佳人相伴,满目浮华,光筹交错,不可不谓是天上人间。

  “当年许仙与白娘子断桥相会,春日里细雨缠绵,可真是才子佳人两相配,可谁知其后种种因果呢,最后竟落得个可悲可叹的下场。”

  “没想到亦远兄如此多愁善感。”茜元哈哈一笑,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茜元好酒量,程某佩服。”程江举举手中的杯子,只细抿一口,便轻轻放下,脸上的笑容依旧浅淡。

  此时,几百公里外的连安,深夜里满目漆黑,山林间哪有一丁点烛光,晚归的山神从牛车上跳下,摸着黑推开木门,找到妹妹留下的纸条,一挥手,房里的蜡烛都燃了起来,一时间满室亮堂。赵熙辞疲惫地捏了捏眉心,拿起毛笔简单写下“务必早归”的回复就躺下睡觉了,第二天又早早地搭牛车离开了。

  山神最近很忙。古语有言:一年之计在于春。春分刚过,神明们就忙着安排一年的事宜了。山神们喜欢聚会,各式聚会被套上了不一样的名义,但事实上,所有工作会议已经众望所归地全部变成了应酬。

  赵熙辞辗转于各式宴请,正好茜元也不在,连安一山一水都没有人守护。但这也没什么,或者说,这种情况是很经常的。山水有灵,孕育生灵,并赋予他们神力,却并不给予束缚。

  连安是个小地方,多原始山林,市镇里人也少,几乎彼此都相识,营生多以务农为主,几百年下来安宁平和。而杭州就不一样了,那些条街上,人来人往摩肩接踵,路上四处可见贩夫走卒,店铺里商品玲琅满目,令人目不暇接。

  茜元就住在府衙的内院里,对外说是程江的远房亲戚,但其实下人们对于茜元的这个身份颇有怀疑。程江有家室,一妻二妾,平日里一直相处融洽,也不见争风吃醋,但是此番不知哪来的野丫头,值得程江这么费心照顾,每天陪着游山玩水。虽说这也没什么,但在其他人眼里,向来严谨有度的知府大人为了一个不知从哪冒出的姑娘,把公务都堆到一旁了,而且毫不避讳,这哪里像是接待远房亲戚的样子。程江的夫人曾派人打探茜元的身份,无奈没有什么有价值的消息。

  茜元也知道这些,但完全不在意。在杭州这两个月她玩得都忘记时间了。她日日随着知府大人四处游玩,那些个有名的塔、桥,寺都转了一遍。期间她收到赵熙辞的来信,提醒她务必在梅雨季节到来前回连安,可惜茜元只匆匆扫了一眼就放到一边去了,完全没放在心上。

  她不解自己先前几百年是怎么过来的,人间这么好玩,市井小巷热闹繁华,那些个斗鸡走狗、看戏唱曲、茶馆听书、棋牌赌博更是有趣极了,而她之前却一年到头窝在山上,难得一次下来也是去书院念书,真是白费了几百年好光阴。

  西湖边上的酒楼,要个安静点的包间,那些个名菜都点上一遍,什么西湖醋鱼、龙井虾仁、东坡肉、莼菜汤。茜元享尽口福,只觉得有人间美食在便好,管他什么清官贪官、昏官庸官、民生大事、江山社稷。

  有一此,两人一起去看戏,很晚才回来,程江把茜元送回房中就离开了,茜元洗漱过后坐到床上,打开早上收到的赵熙辞信,才看了个开头,就听见敲门声,她也未在意,说道:“请进。”

  抬眼时却发现这可真是个大阵仗,程江的大太太、二姨太、三姨太,以及各自的丫鬟都在,茜元头痛地想着大概是来找自己的麻烦的。她笑盈盈起身,把信压到枕头下,一一行礼,亲自沏了茶。

  几位夫人坐着,茜元和丫鬟们站着,除了大太太笑着,其他两位都板着脸。

  “妹妹请坐。”大太太靖婉招呼茜元在自己身旁坐下。

  “赵姑娘,”大太太开口道:“你来了也有两个月了,又是老爷的亲戚,按理我们该多照顾着些,可惜我这身子一直不太好,两位妹妹又胆小怕生,因此都两个月了,咱们却一直没能好好坐下聊聊,想来也真是惭愧,是我待客不周。”

  靖婉这话一出,茜元感到一阵内疚,自己是客人,又刚好住在内院,却压根没有想到主动去拜访程江的几位夫人。于是她站起行了个礼,道歉道:“原应是我前去问候……”

  靖婉打断了茜元的话,说道:“这倒无妨,只是妹妹该知道,老爷是知府,平时事情多,你来之前他从不置公务于不顾。你可知道,此刻你在房里休息,老爷却是在书房里处理堆积的事务,明儿一早又要带你出去。”

  茜元虽带着歉意听着,心里却不以为然,她想着你家老爷是吃喝嫖赌样样精通,哪有你说的这么温良恭俭让。

  大太太声音温柔,语气一点不带嗔怪,二姨太却是不满地哼了声:“也不知老爷怎么会有你这么个亲戚,女孩子家这么不懂规矩,听说你是父母双亡,老爷才把你接来,谁知……”二姨太还未说完,就被靖婉喝止了。

  大太太对茜元说道:“妹妹勿见怪。”她轻轻拍了拍茜元的手背,“只是我们从未见老爷这么用心过。”

  靖婉话里有话,茜元想及她的意思,一时惊讶不知如何接口。于是大太太继续道:“你家里的事我们也听说了,既然是亲戚,自该帮衬着些,老爷又对你有意,我看你不如就……”

  “不不不,太太误会了。”茜元忙解释:“程老爷待我如父兄般,绝不是那个意思。而我也只是来杭州玩玩,不久就要回去了。”

  靖婉松了口气,笑容依旧温婉:“那是我误会了。”

  几位夫人离开,茜元不满地坐下,她觉得这误会可一点也不好玩,她重新拿出赵熙辞的信,信里的内容依旧是催她回去,想想确实待得够久了,茜元于是决定回去。

  第二天一早,她给程江留了信就独自离开了。

  此时已是五月中旬,茜元没有直接乘自己的马车“辞”走,而是搭了辆马车沿官路从杭州回连安。为什么没有乘那辆马车“辞”呢,因为杭州开始下雨了,而“辞”的车篷不防雨,不排水,雨天没法用。

  这雨连着下了好几天,路上泥泞,沿途坑坑洼洼的很不好走,几次车夫都不愿再载,茜元给他加了好几次价钱,车夫才同意带她到最近的小镇“亭城”上。江南五月梅子成熟,值此进入黄梅时节,高温加上连绵不断的雨,使得一路上人心浮躁,等到了亭城,车夫的要价已经到了五两银子。

  “你这是敲诈!”茜元气急。

  车夫也很不耐烦:“要坐坐,不坐我也乐得歇息。”

  “我没那么多钱!”

  车夫眼睛转了转,指指前方的一个小棚子:“那里有赌坊,你可以去试试运气。”

  “这要是赔光了怎么办?”

  “反正你现在也没钱坐车,赔了也是没钱坐车,不一样嘛。”车夫把斗笠往脸上一盖,躺下睡去了。茜元急的团团转,最后还是揣着钱进了赌坊。

  ……

  自然是输得分文不剩。

  茜元呆站在门口,看雨淅淅沥沥连绵不绝,远山如黛,雾气迷蒙,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正在发呆时,忽然听见由远及近的马蹄声踏水而来,在自己前方堪堪停住,茜元抬头,看见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人翻身下马。

  程江手持马鞭,全身湿透,眼角眉梢都带着水滴,他喘着气,问道:“你为何不说一声就离开?是因为靖婉她们吗?”

  茜元没有回答,程江抬眼看了看茜元身后赌坊挂着的大大的“赌”字,欲言又止。

  茜元问:“能借我点钱吗?”

  程江愣了下,问道:“你要做什么?”

  “我没钱回去了。”茜元指了指那辆马车,车夫还在睡觉。

  程江想了想,不确定地又看了看赌坊,问道:“你会还吗?”

  “不会。”茜元倒是回答得直接。

  程江于是笑了笑,问道:“你要多少?”

  “五两银子。”

  程江给了茜元二十两。

  “你一个人来?快回去吧,天快暗了。”茜元催促道。

  程江仍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茜元等着他开口,但最后他只是点点头,说道:“路上小心,下次再见。”便上马离开了。

  茜元想想也不早了,干脆在此留宿一晚,明天一早再走。可她一个单身女子,独自上路已是忐忑不安,留宿旅店那更是不用休息了。身后赌坊的灯光是彻夜通明,各种叫喊声不绝于耳,反而更有安全感一些,茜元站在门口犹豫着。这里离连安还很远,车夫一定还会再抬价,而二十两银子可以供一户农家一年过活了,无论是拿去赌博还是交了路费都不怎么划算。

  她想起程江刚刚样子,实在有点奇怪,他那么淡定无所谓的一个人,自己也是神明,又只是过去玩玩,他为何要独自冒雨追过来呢?是因为靖婉吗?想来不是。程府的氛围不错,程江却没有孩子,而且如果没有记错,自己在程府的两个月,程江没有去任何一位夫人那里留宿过。程江是个游手好闲只顾玩乐的人,三位夫人却说他勤于政事,这只能说是一厢情愿的想法了。并且明明应该不满自己这个外人,靖婉却希望她能嫁到程府,之前三位夫人一起来,现在想想应该不是来质问自己的,而是邀请。

  这多么奇怪啊,茜元不明白。她虽是神明,在世间也很长时间了,却很少触及人间的事情,多是待在山上与世隔绝着。

  她掏出程江给自己的那袋银子,打开却发现里面有叠信,她还未拿起,就听见一个声音怒吼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茜元抬头,看见赵熙辞合着伞站在台阶下,一身白衣已然是湿透,他一脸怒容,茜元以为他在生气自己去赌坊,忙说:“我没有。”

  但赵熙辞完全没有管她说什么,他把手中的伞抛开,伞在空中卷了卷,变成了牛车,赵熙辞开口:“香源河河水上涨,半个连安都被淹了,我给你写了多少信?!你为什么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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