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遇见风神
收到消息的那天夜里,茜元哭了好久,赵熙辞虽然也难过,却不断安慰着妹妹。茜元一直觉得沈路是至死都不原谅自己的。而他如果愿意,只要一封信,无论什么事,自己和赵熙辞都能够救他。
茜元才发现,在这么多年里,她只有沈路一个朋友。
清源的沈家甚至找不到儿子的尸首,他们只能为沈路建一个庙。
庙建成的那天,茜元也去了,她站在远处看着半山腰那小小一座庙,泣不成声,她大概一生都难以原谅自己。
但她也因为这事稍微安分了一点,此后两百年,她都待在山上,和赵熙辞一起看花开花落,连改朝换代了都不知道。
又是一个春天,连日细雨绵绵,南方丛山都掩盖在朦胧的雨雾中。某天下午,茜元和赵熙辞坐在门前檐廊上喝茶下棋,雨水从屋檐上滴落,潮湿氤氲。
“这雨什么时候停呀?”茜元惆怅地问。
赵熙辞执白棋,幽幽然道:“雨季过去就停。”
茜元被他逗笑了,眼角那一丝忧虑也不见了。
再后来的夏天,天气炎热,午时更是酷暑难耐,哪怕在山中也是暑气逼人。
茜元中午喜欢躺在阴凉的檐廊上午睡,可惜总会被赵熙辞弄醒。大概是睡得太久,醒来后有点头痛,茜元生气地不说话。赵熙辞倒是不在意,只是笑着把茶递给她,放下点心盘子,问她要不要吃一块。
秋天的时候,金黄色的落叶铺了满地,踩上去轻而脆。天空万里无云,连空气都带上了点凉意。到了傍晚,晚霞染红了西面的天空,山林间鸟啼声由远及近,音调婉转。
茜元站在家门口的石阶上,裹着外袍,看长长的台阶下面,赵熙辞提着一壶酒,小心翼翼地踩着大树在地面上突起的根须。绕过树时,赵熙辞抬头,看见上面望着自己的茜元,笑着挥了挥手。
到了冬天,整个宅子都泛着冷意,这大概就是房子太大的缺陷吧。赵熙辞是山神,一到春冬两季就很忙,年底时各地山神在京城聚会,总结一年的事宜,这次不知是出了什么事,赵熙辞不愿离开家去外面住,所以大老远的每天都得早早地出门。
而茜元闲来无聊,总喜欢早起在静谧的长廊上晃荡,常常撞见赵熙辞刚要出门的牛车。赵熙辞用折扇撩起帘子,似笑非笑地轻叹道:“妹妹你……为什么总能这么早起来?”
日子如行云流水般过去,仿佛一帧帧翻动的画面,细数着平凡琐碎却难以忘怀的记忆。
有一天,茜元难得下山去小镇里玩,令她惊异的是,人们都留起了辫子,把前半部分的头发剃掉了。“这是什么风尚啊?”她不解道。
在街上逛了会儿,看到曾经来过的胭脂铺,于是兴冲冲进去转了转,可等她站在店铺柜台前,看着旁边的人放了几个铜板在桌上时,探头一看,这才发现,别说嘉靖通宝不能用了,连大明宝钞都不行了。
这时间,在神明那里不过弹指一瞬,而人世间已是沧海桑田。
茜元很难过,回去问问哥哥,赵熙辞答道:“现在是乾隆年间,国号是清。人间由满族统治,旧时称为女真族。”
“咦?”赵熙辞这轻描淡写的话令茜元不解,“这是……改朝换代了?”
赵熙辞微微点头。
茜元抓狂地在屋里转着,又回头问道:“你们前阵子聚会就是讨论这件事吗?”
“是啊。”
“讨论出什么结果了吗?”
赵熙辞摇头:“人类的事,我们也没必要管。”
哥哥从来都是这样,遇事波澜不惊,不愧为一山之主。而茜元就不行,她为这世间巨大的变化感到惊异。这山还是山,水还是水,千百年来坐拥天下的人却换了一拨又一拨。
茜元郁闷之余便坐着名为“辞”的马车去了了清源。
不同于哥哥的牛车——那是真的有头神牛拉着,茜元的马车其实没有马,只有一个车厢,车厢上大书一个草书“辞”字,算是马车的名字了。马车的车轮不转,只是个装饰,但里面铺了厚厚的毯子,坐上去很舒服,速度也很可观。
清源还是和几百年前一个样儿,几乎没有什么变化。茜元去了沈路的庙,却惊讶地看见庙门上泛着的白光。
他要成神了?茜元又惊又喜。
沈路是当时清源难得的进士,在附近也是赫赫有名,所以往后考科举的士子都会前来祭拜,一是纪念先人,二也是求得自己能够金榜题名。这庙香火鼎盛,加上时间积累,风水又好,这样看来,沈路确实是有可能成为神明的。
茜元忽然就觉得很感慨,这样一直等下去,有一天还是能见面的吧。多么幸运啊,原本以为再也见不到了呢。
于是茜元来到殿上,很有诚意地拜了拜。
当晚茜元惊回去和赵熙辞说了这事,赵熙辞也很高兴,但他说:“这还要好久。”
“好久是多久?”
“上百年,甚至上千年。”
茜元觉得这时间也太久了,久到她简直想要拔苗助长。
于是时光流逝,又是一个春天。
今年参加科举的士子们聚集在庙门口,人数众多。他们或坐或立,有的衣着富贵,有的布衣风尘;有的文质彬彬,有的豪气万丈,都在畅谈着理想,担忧着国事。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大丈夫当乘风破浪,为国为民。但一旁的茜元只觉得他们年少轻狂,此时的胸襟胆魄不知在未来步入官场后会变成个什么样。
茜元穿着书生的浅蓝色长衫,抱着一壶酒悠然自得地坐在门口的台阶上边喝边看风景,并没有加入士子们激烈的讨论。
沈路的庙前方是山崖,坐在门口可以看见连绵起伏的正元山。江南山清水秀,树木郁郁葱葱,又正值春季,繁花似锦而开,眼前的美景真是年年岁岁看不尽。另一边,士子们却因为今年朝廷在南方修河道的问题争执了起来,吵吵嚷嚷,实在有愧于春日美景。
茜元觉得这里过于喧嚣,于是她起身,想要回去,可刚走没两步,就被拦下了。拦她的是位年轻的书生,见茜元停下,那人折扇一收:“这位兄台,失礼了。”他拱手道,“你从刚才开始就独自坐在一旁,一言不发,现在又不等我们讨论完毕就想要离开,我想知道,你是不是觉得我们的争论不值一提?”
茜元想着:“难道不参与也是种罪过吗?”但她没有反驳,毕竟家国天下,读书人应以天下为己任,事事关心。
于是茜元回礼答道:“并非如此,兄台莫怪。小弟我偶感风寒,此刻头昏脑涨,实难有心恭听诸位的高论,请见谅。”
“唉,你这人怎么这样……”一旁一位着青色长衫的年轻人已经沉不住气拨开人群走了过来。毕竟,茜元话里话外的嘲讽也实在是明显。
“你是哪里人?今年也要去京城参加会试?”
茜元笑着摇头:“不,我只是路过。”
说着就要绕过他们离开,可惜那人不依不饶:“兄台既然来了书神庙,那定然也是胸有抱负,心怀天下之人,何不与我们一同探讨朝廷修河道的问题?”
听到“书神庙”这三个字时,茜元抬头望了眼上方的匾额,那匾额以馆阁体书写,端正平和,十分符合科举考试的要求。
茜元顿时觉得有点讽刺。
沈路满腹诗书,算得上富有学识,为人虽然有点迂腐,但也算得上善良、心中有正气。这样的人却冤死在了官场上。而今,过去不过两百年,却有多少后辈学子为了自己的功名前来向他祈福。这样的祈福,真的有用吗?
“孔子有言,'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诸位看看四书也便罢了,何苦忧心其他?”
“你这话就不对了。”那人反驳了茜元的话,又转向其他人道:“学而优则仕。在座将来都是要步入仕途的,本就是同乡,若又是同年,一同在朝为官也是缘分。可我们十年寒窗苦读,多是纸上谈兵、坐而论道,现在想要分析实事并没有什么错。”
“实事?何谓实事?你我在此驻足便是实事,你捐了香火钱也是实事,何必探讨修河道?”茜元把袖子一甩,“此处距扬州不过二百里,扬州十日距今也不过百年,各位效忠清廷,心里就没有一点疙瘩吗?”
此话一出,周围皆是死一般的寂静。现在还有人胆敢公然诽谤朝廷,有此大逆不道的反清言论,真是不想活了。可又因为茜元说得如此直接,竟没有一人敢接话。
茜元于是扬起头就走,步态轻盈,神色自若。
下了山,山下就是香源河,河水清澈,映照着两旁的山川,山青水秀景色宜人,真真是“山光浮水至,春/色犯寒来。”
茜元上了一条船,给了船夫几枚铜板。这时有个身着浅色直缀的男子在岸上对茜元行礼,长揖问道:“兄台可否搭小弟一趟?”
茜元瞄了眼他修剪整齐的胡子,想着这人睁眼说瞎话呢,但还是点了头,那人于是上船道谢。茜元坐到船尾,心中惆怅,但那人却又过来搭话:“在下刚刚在书神庙前听了兄台与几位士子的交谈,大感佩服。”
茜元于是抬头看了他一眼,可这人明明是满脸戏谑,哪有一点佩服的样子,茜元于是气恼地过转头,不再搭理他。
那人于是自顾自地说下去,折扇一开,边摇边说:“我原本还当是哪位才子这么有胆识,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现在看来,不过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罢了。”
茜元刚想起身回敬几句,无奈起的有点急,小小的船身晃了晃,茜元踉跄了几步,眼看就要翻下船掉到水里了,那人连忙上前扶住茜元,关切问道:“没事吧?”
茜元甩开他的手,双手叉腰,刚要开口,却听见那人噗呲一笑,摇头道:“哎呀,我说得不对,你掉到水里能有什么事呢?”
“……”茜元再仔细打量了面前这人几眼,拱手问道:“敢问兄台何处高就?”
“在下……”那人刚开口就打住了,看着茜元笑眯眯道:“在下是风神,和你们不同,没有固定的地方。”
“原来是风神啊,”茜元酸酸道,“刚才小女子多有失礼,望风神大人莫怪。”
这世上神明虽多,但所谓“神”只是一个统称,神与神之间差别还是很大的。比如茜元和赵熙辞就是山水孕育而生,有具体名号,历经长久时间。但即便如此,在法力上也比不上风神。因为风、火、水、土等神明是自万物伊始就存在的。
除了这两种,还有靠着人类信仰而生的神明,比如丰收之神、财神等。此外,物品如果保存几百上千年,也会有自己的意识……此中种种细节还有待细究。值得一提的是,这些神明间没有什么等级意识,除了茜元和赵熙辞这种山水之神比较亲密外,其他都是交往淡如浮云,老死不相往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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