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文学网 > 麒麟帝 > 69.山无棱天地合

69.山无棱天地合


  谢御史急于求见女帝,便在城郊猎场之中,与同样求见女帝的太师撞了个正着。

  女帝大汗淋漓,刚与返京的西北军都统黎显狩猎归来。

  正听见谢喻对太师说,“我说你真是狐狸托生的,有九条命啊,怎么死也死不了。”

  段太师不卑不亢,“下官与御史不分彼此,还不都是狐假虎威而已啊。”

  女帝听了不由好笑,待他们行过礼,戏谑道:“二位爱卿,何事这么高兴啊?”

  太师说:“刚才臣,与谢御史看到一只狐狸经过。”

  谢御史酸道:“看到两只吧。”

  太师便笑笑不语。

  女帝与黎都统对视一眼,向太师道:“仲渝,可曾看到一只虎?”

  谢御史抢答,“陛下,今日阳光明媚,得见天颜……”

  太师接道:“龙颜大悦。”

  谢喻再抢:“如沐春风。”

  抑扬顿挫,你追我赶,唱戏似的和谐,不知道的还以为二人感情多深呢。

  女帝诡笑,“朕,也看到两只狐狸。”

  “朕,想起在野的时候,常与二位,或垂钓或骑马,一起并驾同游。白日既匿,继而朗月,昨日已成烟云,旭日初升,才是风景。”

  “朕登基之后,便再无这种闲情雅致了,今日,与二位,一同追昔往日之乐如何?”

  “臣谢陛下厚爱。”

  女帝就地开宴,取景天地自然,大雪初霁,冬日暖阳融融,雪光并不刺眼,莹白如玉。

  太师借口服丧,并不饮酒,女帝兴致不减,便与黎都统谈论沙场轶事、西北风貌,大有亲往探视之意。

  谢御史赶紧找回存在感,“臣满饮此杯,祝陛下万寿无疆!”

  谢喻啧啧称赞这酒好喝,就是淡了些,女帝就笑道:“这是今年新收的粮食酿的,屯田令不过两载,待十年之后,我仓廪富足,这酒味儿就香醇多了。”

  这是太师的政绩,谢喻无言以对,女帝便转向黎都统,“贺之,朕有一事相求。”

  黎显起身,笑哈哈道:“臣万死不辞。”

  女帝也就不客气,“昔日张蹇通西域,留下千古佳话,朕有一张西域版图,珍藏许久,只待与志同道合者共赏。”

  黎都统满目得瑟,开始抒情,“臣何其有幸!”

  女帝说:“东汉之后,国力衰微,西域之路,也被阻塞了,待至我朝,又久战犬戎,今日大败外贼,朕,想再通西域。”

  她笑:“敢问都统,可否替朕,一战楼兰?”

  黎都统笑应,女帝目露狡黠,“朕命你为镇西将军,替朕出征西域,不知你临去前,可有什么想要的?”

  黎都统踌躇再三,还是迎着女帝鼓励的眼神,从善如流道:“在臣出征前,臣有一事上奏。”

  “讲。”

  “太子乃国之根本,臣离京多年,却听闻陛下差点废了太子,好在有太子少师,仗义执言,才保住了太子。朝中仍有废太子之声,今日臣便想劝谏陛下,是废是立,早日决议。”

  女帝向谢喻道:“方芝以为如何?”

  谢御史微笑,“臣以为镇西将军,说得是,太子之位不稳,民心不安。”

  段太师也微笑,“臣定当尽力辅佐太子。”

  谢喻正要出言讥讽,便听女帝凉凉道:“谢卿再饮一杯,把你心中所想,私心杂念,同这杯酒,一起饮下去。”

  谢喻不依不饶,“陛下!”

  “朕问你,我大梁现在,当务之急是什么?”

  段太师抢答:“乃是富国,安民,定乱,平天下。”

  “朕的江山不能乱,朕的臣子不能因为私怨,消耗朕的国力”,女帝叹气,“朕,索性直说了吧,朕不会废太子。

  “朕请太师、御史,先把私怨放在一边,替朕堵住宗亲世家的嘴,少在朕耳边说什么,礼法嫡庶,罪臣之后!”

  黎都统保持伤心失意的侧影,女帝见了难免泪目,恨道:“太子之父,乃平定犬戎的忠臣义士,当年之事早已翻篇,不依不饶之人,皆狼子野心!”

  “从今往后,谁再提废太子之事,与谋逆同罪。”

  谢御史含冤莫白,急忙辩解:“臣从未有此心思,只是太子太师,岂能由一小人来当!”

  女帝脸色就难看起来,“谢喻,你再多说一句,便回乡务农去罢。”

  谢御史忍了又忍,终是气得肝疼。

  黎显返回西北前,女帝引他探密相国寺。

  他十分不解,光天化日之下,她一个皇帝,自己一个将军,为何要暗搓搓趴着墙根,听着壁脚,偷看别人。

  她问:“看到什么了?”

  他盯着不远处的太子,心想这不就是他儿子嘛,不解道:“阿樘啊。”

  “还有呐?”

  一个老和尚过来,牵了阿樘的手,用蘸了水的笔,在地砖上练字。

  黎显越看越觉得那和尚眼熟,却还没想起来,疑惑道:“还有一个和尚……”

  尧姜无语,没好气道:“那是你亲爹!”

  阿樘每回来相国寺,都有荤菜吃,她起了疑心,联合儿子设计查探,才发现黎惺诈死。

  自然也发现当年被人算计了。

  想到当年女帝难产差点身死,自己以为他死了伤心欲绝,奋发图强,黎显就气得不行,“老王八蛋!算计儿子就算了,还算计孙子!”

  女帝直摇头,扯着他不让他找亲爹拼命,“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嘛,我让你过来看,是想跟你说,别为当年的事有负担,别死在战场上,你爹还等你送终呐。”

  黎都统保持傻笑,心里感动得无以复加,正要给他前妻一个熊抱,后者鱼儿一般就游走了。

  他只得苦笑,“诶,我走的时候,你来送我嘛。”

  女帝摸摸鼻子,眼神闪烁,“无药会来送你的嘛,你们断|袖情深,我就不去碍眼了。”

  黎显口气就变得很酸,“你爱上他了?”

  女帝面露尴尬之色,“我早就……爱,上他了……”

  某人流氓气度一点未变,依然口是心非,黎都统只好翻白眼。

  谢御史这几日往武英殿跑得勤,回回女帝都不见,今日难得松口,要他在廉正门下站一个时辰再说。

  冰天雪地,谢御史站得双腿没了知觉,才听见身后的脚步声。

  女帝说:“我小时候练武,附近有家青楼,常偷跑出去看美娇娘跳舞,从春到夏,后来我爹带人亲手抄了那家青楼,理由是他们拐|卖人口。”

  青楼哪能不拐|卖女子,分明是欲加之罪,谢喻忍笑忍得很艰难。

  “我大概十岁吧,装成纨绔公子,又去逛青楼,我爹把我从脂粉堆里扒拉出来,也是这样的冰天雪地,我穿着中衣,被他吊起来用竹条打。”

  谢喻想象着她被情敌欺负还不能还手的样子,终于笑出声来。

  她叹,“我和你一样,被他害死了亲人,很想杀他,可如果他死了,世家必会势弱,而宗亲虎视眈眈。原本朕、世家、宗亲三足鼎立,就会有所变动,宗亲动不了朕,就会咬着太子不放,想立他们的后嗣来当。”

  他也叹,“终究是谢氏无用,成不了世家之首。”

  “朕打算给太子选妃,宗亲世家人各有份,想必又有一番争斗。”

  “陛下有没有想过,太子殿下代替世家这一角,也是三足鼎立。”

  女帝就深看他一眼,“太子不能顶替世家,只能顶替朕。”

  她拍拍他肩膀就走了,过了很久很久他才回过神来,依稀看见雪地里一抹红,然后觉得脸上又痒又烫,伸手一擦,湿漉漉的。

  他竟不知,她竟真要走了。

  怪不得,怪不得太子不到十岁就要选妃,怪不得她根本顾不上仇恨,宁可留下仇人也要保住太子,怪不得那个权臣如今百般温顺……

  原来只因她活不久了吗……

  朝臣们近日明显觉着,女帝的心情很好,聊着聊着便互相调侃,结果外出巡按州县的谢御史被说成面团团(断|袖中雌|伏者的讳称)。女帝立马翻脸,板着脸对刑部尚书尹况说:“不怕御史听到么!!”

  西北战事受阻,女帝非但不急,还频繁宴饮,开宴没多久就说啊呀朕最近缺钱仗快打不起了你们多少意思点吧……赴宴者穿着愈发朴素,最后连玉佩都不敢戴了,就怕被她一个眼神搜刮掉……

  谢御史回朝时,他断|袖的流言已经满天飞了,气得他衣裳没来得及换,就杀到女帝的“慈善宴”上。

  女帝喝得醉醺醺,坐在台阶上,嬉皮笑脸道:“你打断了朕的欢宴,死罪可免,活罪怎么能逃呢?”

  谢御史豪气干云,当场喝了一大坛酒醉得不行,女帝好意送他回后宫休整,这货却趁着醉意把一个夫侍非礼了……

  从此谢喻被排除在京都好女恨嫁的美大叔行列之外。

  要说谢喻年近不惑,还未娶妻,即便传闻断|袖,行情依然很好,要不是这回他真的断了袖,行情会一直好下去。

  他经年未老,身上沧桑,更添成熟风华,从前空无一物的芝兰玉树,如今缀上明珠,玓玓江靡。

  他淡定,不深沉,他深沉,不讳言,他讳言,仍嚣张。

  女帝在一个梨花漫天的春日,约了近日恨天恨地恨断|袖的谢御史,做一件无比风雅的事——钓鱼。

  谢喻怨气冲天,嘲讽尧姜陛下,“喂饱了整个鱼塘,也没有鱼上钩!”

  “知道你比段辜存差在哪儿?他有子,你无嗣,就算你杀了他,你手上的权柄,又能传给谁呢?”

  谢喻就不说话,久久才回神,眉峰压得不能更低,哑涩道:“臣不是陛下,有嗣无嗣无关紧要,臣……不愿将就,耽误良家女子。”

  女帝打了个哈欠,掀眸直勾勾盯住他,檀口微张,“你不会……真是断|袖吧!”

  谢喻瞪她一眼,气得要晕过去,眼睛一闭,脑海中勾勒一遍一个人的样子,徐徐道:“臣心有所属,望陛下莫要相迫。”

  她纳罕,“是谁?男的女的?”

  他声音极清,水激寒冰,风动碎玉一般,“是个极好的女子……”

  她酥颊含笑,弯眸揶揄道:“不会年过七旬了吧?”

  他扭头赌气道:“是又如何?我喜欢你管得着吗!”

  她好笑不已,又有些哀叹,“妻子岂应关大计?女人呐,在政治问题上,可大可小。我为君王,不该干预臣子家事,可作为朋友,必须要提醒你,对谢氏而言,联姻至关重要。”

  他气得挪了位置,离她三尺开外,满满都是嫌弃,“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逮着机会就跟人春风一度,好色之徒!”

  她笑着抱拳恭维道:“方芝是真正把清高活进了风骨,宁愿饿死也不肯卖|身呐,不像有些人,徒有虚名。”

  他凝着她,仿佛在看她,又仿佛在看另一个人,“神女如玉,生泽敛华,春风拂槛,芝兰带露,我有一梦,不可解,不可破,不可留,不可舍。这梦,一梦都梦了许多年……”

  尧姜于是叹气,“既然是梦,总归要醒,何必如此迂……”

  谢喻立马截住话头,白眼翻得轻蔑无比,愤恨无比,“迂腐?你是不迂腐了,你脑残!”

  “我爱的女子,文武兼姿,惊才绝艳,骨中真,血中善,岂凡他人能比?喻荣暧昧之,必不负心!”

  女帝今日白袍银带,雅人深致,远远而望如披素孝,眼神渐渐复杂,“你是不是要说,愿从其游,而为其死?”

  谢喻心头咯噔一记,心知她或许早就明白,而他渺小卑微低到尘埃里,却只得镇定下来,迎上她万年不正经的眼。

  她笑得包容无限,他却看得愈发着恼,气这笑对谁都一样,她定定瞧来,“情之一字,如月下观书——思量山水定无过,吹得尘高是世人。开始的时候都是崇高啊理想啊,到最后还不是一双人,一张床。”

  她眉目染上渺远,那是前世的失落,而情意愈发真切,这是今生的圆满。

  她以一种过来人的口吻说道:“世间几许儿郎,都想散尽妻妾,兰房恣意,独宠一人,我懂你的,就是……”她又开始令人哭笑不得的怀想,那满目深情没坚持多久,爱演的本性发作,又作西子捧心状,“我若在你心上,情敌三千又何妨。”

  这笑话一点不好笑,谢喻觉得很冷……

  他生气又好笑,自己怎么会喜欢这种怪胎?

  他决定结束这个尴尬的话题,转而说出自己的猜测,“你真要御驾亲征?”

  她摆正一副老夫子的面孔,“人活着呐,得有一个志趣,为之生,为之死,除了活个生死,还得活个对错……”

  淮南才子觉得自己一个字都听不懂,更觉得这货是不是被人冒充了,从前半点节操都无,现在开始谈人生谈理想了?

  这不是一般的惊悚,是要命的惊悚好嘛!

  她却已经抒发得停不下来了。

  “不成熟的爱,是我需要你,所以我爱你,而成熟的爱,是我爱你,所以我需要你。”她托腮,认真地想,认真地说:“就像朕跟指挥使一样,心在一起,分不开的。”

  谢公子表示不服,“你不是说,指挥使只是男宠么?”

  尧姜很奇怪地看他一眼,眼里写着“你这么大年纪还傻白甜”。

  她开始歪曲历史,“郭女王才是曹丕的真爱,曹丕为女王建永始台,意为生死与共,永远如初。”

  “志同道合,知情知趣,同甘共苦,不忘初衷,是红颜更是知己。这才是爱人最好的模样啊~”某人捧着脸,散发迷人春|情,那花痴样把谢喻惊掉了整个下巴,心道恋爱中的女人太可怕了……

  尧姜拍拍他受惊发抖的小肩膀,语重心长道:“你别喜欢我啦。”然后又自言自语地摇头,“算啦,你很快就不需要我了,自然就不喜欢我啦,早知道我就不劝你了,白费工夫……”

  他懵然点头,反应过来旋即摇头,要把脑袋摇下来。

  玛德谁说我喜欢你了!

  她却已蹦蹦跳跳走远了。

  谢喻想,你怎么知道,我不需要你的时候,不会像他一样爱你呢。

  尧姜陛下跑向不远处梨树下的那个人,眼看还有几步时,悍勇无比合身前冲,砰地一声把他压在身下,梨花如雪,簌簌的落了满身。

  他被撞得又痒又疼,气得一巴掌拍她额上,语气却无比呵宠,何来半分责怪,“臣被陛下撞伤了,陛下如何补偿?”

  她大方“啵”他一口,“朕把自己赏给你。”

  他笑得不胜娇羞,风华迤逦,三分娇慵,眼中带着钩子,扯住她的心神,教她不妨看痴了。

  女帝抹着快掉的哈喇子,喃喃自语道:“原来朕是个沉迷美色的昏君么……”

  他笑,他又何尝不是。梨花似雪,月白光华,她眉眼上沁染了流光,教人心里弼弼地跳。

  天地之间都失去了声响,她像是古卷中走出一页锦绣华章,又如繁华碧叶间流淌清露一行。

  夕阳的余晖斜斜铺散,她微微仰起头,那双眸子似被清愁擦拭,泛出湿漉漉的辉光,他忽而收了笑容,默默拥抱她,“你孤独吗?”

  尧姜没有回答。

  如果身边朝夕相处的人,完全只因利益需要,怎么会不孤独?

  “我会尽有生之年陪在你身边,生死相随”,他亲吻她的额头,“以后,我们都不再孤单。”

  尧姜在满树梨花下,衣袂如云,若隐若现,透出融融霞光,眼波胜花香温柔,光彩焕发,浮光逐笑,她不言不语,他终是无法自持,轻轻吻过她湿润的双唇。

  颜无药贪恋那惊世容光,难免与她拥吻许久。

  她的面颊被热气熏红,带了通透的粉,颜无药搅着她口中津液,只觉如何也吻不够,必要狠狠地攫住才行。

  只是吻这个东西,太容易变质成别的了。

  比如说,已经精神奕奕的某物。

  尧姜如何察觉不到,他们身子紧贴,只要动一动,就能感受到那贴在自己小腹上的硬|挺。

  颜无药有些羞恼,想起她方才与人相谈甚欢,就更不高兴,不妨她促狭抬起他下巴,真爱面前节操全无,“吾爱,来,笑一个。”

  他低声道:“可以留下来吗?”

  可以留下来,好好养病吗。

  她眼含戏谑,然而坚定,“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他就只好叹息。

  我为了你,也不过是一个束手无策的男人。

  入夜,尧姜陛下左等右等,也不见宵夜,颜指挥使狠狠放了一碗东西,依然是那副要毒死她的面孔,没好气道:“没宵夜,吃醋吧。”

  尧姜陛下迫于他淫|威,就只好吃,边吃边啧啧称赞,“嗯~好甜的莲子羹。”

  她眉心一点朱砂,更胜三千风华。

  颜指挥使心想,今后只有我替她上妆,不会有别人。

  何敢与君绝。


  (https://www.tyvxw.cc/ty28509/1599035.html)


1秒记住天意文学网:www.tyvxw.cc。手机版阅读网址:m.tyvx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