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诸梦楼
曾有无数文人墨客感慨道:“大荒绝色风暖城独分一半,而风暖城绝色诸梦楼再分一半。”
这座绝对称得上是青楼天花板的奇魅楼阁始建于前朝,由狂人突发奇想,手眼通天地动用了数之不尽的人力物力,从遥远的雪域运来了三千七百七十三斤渊冥寒铁作为根基,不过龙蛇江底有神王盘踞,硬是耗时十三年,经二百二十一名当世顶尖工匠打磨叠砌,终于教它立在荆琅州一段的龙蛇江心。
昔年开创旧锦盛世的锦阳帝微服私访,揽住更胜后宫三千佳丽的倌人们杨柳细腰,脱口盛赞道:“尘世间诸般梦境,尽藏于此间楼里。”
由此,诸梦楼彻底得名。
绷带在肩头缠紧,李拓总算攒了些气力,已然可以坐起,死鱼眼睛不由自主地打量起身处的这间北吟舍,实话实说,打小在风暖城长大的李拓虽从未来过,内心早就好奇得紧。
他岂非更好奇自己是如何来的:“我怎么会在这里?”
姓尚的女子将双手融进了铜盆中的清水里,轻轻擦拭洗涤起白稠的药膏,莞尔笑道:“这要我如何回答你,还是去问问那头小色驴吧。”
李拓收缩着眼睛,想起方才那些浮光掠影,上船、渡江、入楼、挑逗等等残影,莫非都不是云梦虚幻,而是真真切切发生的事情?
他小心翼翼问道:“那它……它袭……”
女子扭过来脸,颔着首道:“它侵袭人家女孩子的胸脯也是真的,所以刻下啊,正在关紧闭。那女子兀自还在考虑,到底该是把它清蒸呢,还是红烧呢?”
李拓的喉咙仿佛也因为发馋而动了动。
然后他到底是求饶道:“尚姑娘,我与那毛驴一路同行,多多少少是处出了一些感情,可否请你帮帮忙,替我向那女子求情,让她高抬贵手,留下它的命。”
女子用毛巾擦干柔荑,摇头道:“你就只喊人家尚姑娘,足见生分得紧。既是如此,我又干么要帮你?”
李拓窘迫道:“呃——”
女子掩嘴一笑,划出道道:“除非李大哥先应承帮我,我就再考虑考虑。”
李拓暗自叹气,却推脱不得,便道:“尚姑娘想教我怎么帮你?”
女子眉毛一拧,别过脸去:“还唤尚姑娘?”
李拓怔了怔:“那——乔伶?”
女子欢喜一笑,旋即又转回脸来,挽住他的胳膊,道:“妈妈都喊我小乔,李大哥也可以。”
被轻挽着的李拓不禁把拳头攥紧,声音也轻了几许:“小——小乔,我该怎么帮你?”
名唤尚乔伶的女子露出明眸皓齿,道:“简单得很,就凭你七把刀的身份,在这里坐着就成。”
李拓死鱼眼里也有了好奇:“何意?”
尚乔伶幽微把他拉起,踱至窗边,让他向下看去。
这还是他第一次切切实实地望觑诸梦楼的内里,借由高阁的地势,所有景致俱是一览无遗。诸梦楼里的建饰不兴金碧辉煌、翡玉满堂,而是雕梁画栋的青竹心思再配些典雅至极的光瓦琉璃。
一楼是客堂,黄花梨打的桌子齐齐整整铺落城两圈,共计十三桌。外圈是伏羲八卦做派的圆桌,内圈又有五行相性影子的方桌,应承了那句“天圆地方”。这些桌案都迎对着栽满青竹的圆胡台,刻下恰有彩袖飞灵、腰肢曼妙舞女在上面飞纵起来,把同狐朋狗友的酒肉聚餐安排在楼里,先不论菜肴的滋味怎样,这双眼睛可绝不会被亏待。
而桌案与圆胡台中间则隔了一条三尺宽的渠流水道,水流潺潺为丝竹增添一分律动,浮烟袅袅让旋舞多出一缕缥缈来。
尚乔伶见他瞧了个歪,自然要嗔怪起来:“李大哥,你往哪里看!”
她用指尖点了点客堂的东南角,此刻岂非被人群坐满,自然是全神贯注地向圆胡台看,可只有抽得空,就要往北吟舍投去目光。
李拓惊异道:“呃——客人里面怎么还有两个女孩?”
尚乔伶跺了跺脚,挽着他的手旋即松开,李拓拉上窗帘,与她坐回了榻案。
李拓已有些了然,道:“不想见他们?”
尚乔伶眸子一亮,立刻点头,然后道:“成天都有这么多人奔着我来,早就有些倦怠了。其实照着约定的规矩,他们理应陆陆续续上楼的。可今天既然有了李大哥这样赫赫有名的人物在,呵呵,就让那些规矩……见他……他奶奶的熊狸猫去吧。”
她吐吐舌头,暗自欢喜,这还是自己第一次把粗口吐露出来。
李拓道:“假若如此,楼里的妈妈岂非得狠死我来?”
尚乔伶趾高气扬地扬了扬脖子,道:“李大哥就说想不想救那头小色驴吧。”
李拓不禁一叹,只觉得麻烦。
尚乔伶揪着他的手臂,道:“看在人家给你包扎的份上,你就答应我吧。况且人家是真的到了紧要处呢。”
李拓道:“什么紧要处?”
尚乔伶笑嘻嘻地道:“杜姑娘新写的《隔岸秋琵琶》我岂非正看到紧要处!”
李拓无奈道:“那你得保证,酒水不能断。”
……
王妈妈在楼下来回踱走的脚步已然有些乱,心中感触频繁:流年不利,流年不利,分明才十七八的年纪,居然就这样叛逆。这死丫头是什么心思,我又怎会不心知肚明,定然是想靠着李拓的大名拖延时间,然后让痴等的客人们散去。那家伙究竟是不是李拓呢?藏在披风里的刀倒是特殊得紧。哎,定然是被杜思甯那些小书迷了魂魄去。昨晚就挑灯看了一宿,今夜又不知熬到多晚才肯睡去。杜思甯啊杜思甯,早知道如此,我实在应该把她俩的友谊扼杀在摇篮里!
你不得不感慨她实在把尚乔伶的心思摸得透彻至极,这当然是因为二人多年来的相依为命。沦落到风尘里的女子多少有些苦命,初入诸梦楼的尚乔伶,小鹿似的眼睛里溢满了恐惧,她哪里想得到一夜梦醒就被亲生父母用区区五两纹银割舍了出去。
彼时犹是清倌人的王妈妈一眼就对小姑娘属意,委实动用了全部的余力才将她留在身际,明里、暗里自然都维护她得紧。只可惜那时她已不再年轻,仅剩的几分风韵也在时间的摧残下渐渐凋零,还肯捧场的只余下昔日一些数落的宾客,却也日渐冷清。后来却像是转了运,突然就有年轻的纨绔甘愿花重金光临,接待了几次后,赫然发现他们的眼睛总在尚乔伶身上贼兮兮。
再后来,她的二十年卖身契便到了期,本是可以潇潇洒洒地离去,可舍不得让那个犹自怯懦的丫头孤独待在楼里,便转型做了妈妈。她潜心传授尚乔伶五经六艺、舞蹈胡琴、烹茶煮酒和推敲人心,丫头也聪明伶俐,实在给她争气,在这个寂寥的红尘里,二人虽不是骨肉,却实是母女。
她当然知道打从丫头应了那“霓裳六壁”的称号起,俨然便成了大荒里的第一清倌人,想瞧其一眼的恩客络绎不绝,令之将近半年都不曾得到空档歇息。可终究做的是皮相生意,这些肯花钱的客人又何以得罪得起!
王妈妈瞧得出等到的人群已是越来越没了耐心,心下思忖道:适才还能靠塞些银子让狐媚子在圆胡台上多跳几支舞而蒙混过去;可再来,就算给她们一百两,恐怕都要决意离去了。毕竟都是楼里的姑娘,给了一次薄面就算是仁至义尽,往后还不知要被叼在嘴边叨念多少句。何况,打心底里,她们岂非更想看着小丫由花魁的榜首栽下去!趁还有两支舞,我必须得想些法子转移客人的注意!
她来回踌躇后,突然眼中一亮,心中一定:等等,我记得半个月前老蒋的咏叹坊几乎都要倒闭,随后被他遇上了位说书先生,只动动嘴皮,便重振了生意,大抵是有些过人本事的。倘使我能请来他,或许能再压一会儿客人们的注意。不行,不能只是倘使,我一定将那说书先生拉来,哪怕同老蒋翻脸,也在所不惜。
王妈妈提着裙䙓跑了出去,脚步是那般的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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