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世子（十三）
崔沁找了个偏僻的角落，小心翼翼摆好一堆小石头，捏了三只蚂蚁上去，面朝西方，嘴唇翕动，飞快地念念有词：“诸方邪神在上，信女子诚心祝祷，愿得东西南北孽力，加诸东阳王府世子与郡主，使他二人不顾伦常，悖逆相爱。大愿如成，来日当奉三牲感谢。”
鞠了个躬，也不管邪神们有没有听清楚，慌忙转身离开，冷不防撞上一个从树后钻出来的人。
“霍……霍公子……”
霍高覃脸色不太好看，一双鹰隼样的眼眸比平时更为锐利冷酷：“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我看看风景。”崔沁勉力镇定，脸色却仍旧一阵阵发白。
霍高覃往她身后左右一看，没见到陪伴的人，心头愈发起疑，冷冷道：“你刚才偷听到什么？”
“偷听？”崔沁也被他的言语弄得糊涂了，“偷听什么？”
霍高覃眯眼看了她半响，嘴角一抿，压低声音道：“无论你听到什么，都给我烂到肚子里，一声儿也不准出。但凡我在外面听到一丝风声，我保证让你悄没声息，死在王府外头的阴沟里。”
他比崔沁高出整整一头，声音是成年男人特有的低沉，一字字如在她耳边施咒。崔沁从没与陌生男子如此接近，早已吓得两腿发软，浑身哆嗦。
霍高覃见她惊惧，也不再啰嗦，转身出去了。
崔沁找了棵大树支撑着，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回过神来。草丛后又传来响动，她抬头一看，世子和郡主一前一后从里面走出来。
他们没看见她，崔沁正要出声招呼，忽然睁大眼睛，伸手使劲揉了又揉。
这是密林边缘，走出去便是众人歇息的林中空地。世子在快要走出去时停下脚步，他伸出手，将郡主拉回树后，两手合围，将她圈在怀里，低头吻了上去。
郡主没有躲闪，她轻笑着，仰着脸，手臂勾着世子脖颈，热烈回应他暴雨般落下的吻。
带着暑热的风从密林里头吹出来，她耳朵里装满一声又一声断续的低语，缱绻浓情，无限低回：“阿滢，阿滢，阿滢……”
崔沁霍然回头，看着那堆小石头，上面摆着黑色的蚂蚁残肢。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来，点点碎金，充满某种不可言说的神秘庄严气息。
她脑中劈过一道闪电：早知道这么灵验，她为什么不求自己的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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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泽回到车上时，唐梅等得无聊，差点睡着了。
车队重新上路后，崔泽拿着书出神，眼神恍惚，嘴角还挂着唐梅看不懂的笑意，柔和得好似发光。
唐梅从他手里取走那卷汉书，不高兴地道：“不想看书就别看了，哥哥陪我聊天吧，省得气闷。”
崔泽一笑：“也好。小妹，我问你，我那些时日不记得是怎么过来的，你可以跟我详细说一说么？”
“怎么忽然问这个？以前我想讲给你听，你总是不怎么愿意听的样子。”
崔泽笑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以前听你说那些我不记得的事，总觉得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闷痛，恨不得把耳朵关起来，一点也不想听。如今也不知怎得，心里忽然就轻快了，再不觉得疼痛，所以想要找你问问。”
唐梅狐疑地看着他的笑容，心里有些发堵，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只好使劲回想：“其实我那时候也没有跟你在一起，你的很多事情，我也是后来听别人说起的。”
“别人？是甚么人？”
“唔，主要是一个叫做奉三娘的人，她跟我讲了许多关于你的事情。”
“奉三娘？”崔泽显然对这个答案十分意外，“是个女子？她怎的知道我的事？我与她是什么关系？”
“奉三娘如今是均天城的城主，朝廷还封了她做什么明义君，管着一整座城池，手下上万的人马，兵强马壮，比宁华郡主还要神气一百倍。”
唐梅念念不忘讽刺贬低郡主，崔泽这些时日几乎早已习惯。然而只因她提到郡主，他听到她的名字，已然忍不住低头微笑，心里柔软甜蜜得似要化掉。
“奉三娘本来是你的手下……”
“手下？”崔泽大奇，“你既然说她是这么厉害的人，怎么会是我的手下？”
唐梅舌头打了个结。崔滢私下叮嘱过她，决计不能透露崔泽曾是均天大王的经历。她当时不乐意听，一顿夹枪带棍的抢白，心里却不敢当真怀疑崔滢的判断。
“呃，因为你那会儿是更厉害的人呀。”她含糊其辞地回答，“哦，对了，她也不仅仅是你的手下，她还是你的情人。”
“你说什么？”崔泽霍然抬头，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唐梅气呼呼地白了他一眼，“你如今不记得了也好，省得还要再娶一个奉三娘回去。说不定她还有了你的孩子，王妃定然要大大的生气发怒。到时候王府里头闹起来，有得你头疼的。”
过了半晌，崔泽没有说话。
唐梅好奇地盯着他：“你那是什么表情？被雷劈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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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府车队到达南山草场，已是日落时分。夏日挂在天边，漫天云霞，照得草场如同火烧一般，灿岚岚殷红一片。
他们一行因仆从众多，属于最晚到达的一批。城内其他家的公子小姐们得到消息，纷纷前来迎接，呼朋唤友，人声喧嚷，十分热闹。
崔浩陪在崔滢身边，一眼见到策马而来的陈娇娘，脸色一僵，抱怨道：“我不知道姐姐与这恶妇有什么好说的？城中这么多家小姐，姐姐偏与她交好，当真不是故意恶心我？”
崔滢大笑，帷帽轻纱被气息吹得飞起，露出一双黑宝石般的眼眸：“你前世心狠手辣，亲手送娇娘归西，怎么这口怨毒之气依旧如此浓厚？堂堂男儿，小里小气，还不如人家娇娘拿得起放得下。”
“你偏心。”崔浩气结，“在你心里，甚么人都比我好。就连这跟你两辈子都扯不上关系的陈娇娘，你都刻意结交，就独独对我有偏见，一个好脸色都吝惜给我。”
崔滢笑而不语。
崔浩气了一会儿，忽又眨眨眼，柔柔笑道：“我劝姐姐多长个心眼。陈家这毒妇看上的是世子妃的位置，谁做世子倒是无关紧要。今世崔泽正位，若依然纳她为世子妃，她仗势出去四处揽事敛财，败坏的，可就是崔泽的名声。”
崔滢微笑道：“你不用替阿泽担心，他比你聪明多了。”
崔浩好容易调整好的心情又阴沉下去。
陈娇娘到了近前，对崔浩这个大活人视若未见，亲亲热热跟崔滢打招呼：“郡主来了？听说那位豪气的霍公子亲自去王府迎你们，怎么不见这位豪客的影子？”
半下午的时候，霍高覃说是草场这边出了点状况，需他回去处理，告罪后离开。谁知到了地头，仍未见他行踪。
陈娇娘也不在意，伸头去后面张望，口中笑道：“唐梅呢？听说她今日也来，我可跟姐妹们夸口过了，今日在城外，大家都不用死守着家里的规矩，定要让她引世子来给大家见见。”
崔滢微笑：“世子难道是什么奇珍异兽，大家巴巴地赶来开个眼界？”
陈娇娘在马上笑得乱颤，“哎哟，郡主你饶了我，你随口一句话怎么就那么好笑？”
一个清朗含笑的男子声音问道：“什么笑话这么好笑？”
陈娇娘转过身去，见是崔泽带着唐梅走过来，连忙下马迎上去，“唐姑娘来了？小女子见过世子。上次承蒙世子好心收留，又赐药送还，我心里过意不去，一直想要亲自面谢。今日终于找到机会，世子请受我一拜。”
这会儿已有好些公子小姐围过来，正巧看到陈娇娘对一位青年男子施礼，相互打听，一段“葡萄架下错手伤世子，王侯府中小意护佳人”的故事便在众人口耳之间轰然传开。
崔泽见唐梅被这些姑娘拉过去，红衣绿裙围作一圈，笑闹不已，不再替妹子操心，悄悄走到崔滢身边，伸手过去，接她下马。
崔滢落地时在他怀里顿了顿，崔泽手臂情不自禁收紧，直到崔滢在他耳边轻声道：“傻子，松手。”方才醒过神来，松手让她站稳。
崔浩也翻身下马，把缰绳交给上前接应的仆人，走过来，细长眉一挑，凉凉道：“世子与陈家娘子缘分不浅。”
崔泽微笑道：“二弟说笑了。事急从权，总不能让人说王府只顾着规矩，却不顾人死活。”
他身边早已跟着好几个城中子弟，打算寻机上前搭话。这时都听到这番对答，自有心思灵巧的，顿时明白过来，忙回身去，替世子把这意思传扬出去。
待到众人终于与世子正式见礼，世子果然对这几个传话的人态度最是温煦，笑容最是和气。
寒暄不过片刻，远处传来呜呜的号角声，几十匹马儿动地而来。
崔沁这时候才从车上下来，眼看女子们以郡主和唐梅为中心，围成个大圈子，戏谑说笑。男子们以世子为中心，彼此引介见礼。
竟没人注意到她这位王府三小姐。
陪她来的是王妃特地找来的偏院庶弟崔洋，素来少于见客，认得的人少，也就没人找他兜揽搭话。他也老实，就守在她车旁，见她下车，问道：“三姑娘，怎么耽搁这么久？郡主她们都往前走了。”
崔沁心头一慌，沉下脸道：“别乱打听，你没见过大场面，小心出了岔子，叫别人笑话王府。老实跟着，不要多嘴多舌。”
从密林出来之际，她把那堆石子和蚂蚁偷偷藏在袖子里，带上了马车，又避开丫鬟耳目，悄悄找了暗格收好。
她实在没想到，她不过是病急乱投医，胡乱从母亲的遗物书册中找了个拜神的法子，竟然这么见效？也不知换了别处地方，用了别的器具，还能不能有这样的威力。
那位冷厉吓人的霍公子让她不准多嘴多舌，她想来想去，那意思是，不准她把郡主与世子被妖术蛊惑后的荒唐行径宣扬出去？
那就只好以后择机再多做几次法，兴许总有一次叫他们被人撞见。如此一来，她既能藏身事后，安安全全、稳稳妥妥地完成母亲的遗命，顺带还能解决自己成亲的障碍，实在是两全其美。
她肚子里暗自打着盘算，也就不急着去与小姐姑娘们会合，慢悠悠跟在后面。
前头忽然传来的人喧马嘶声音将她唤回现实，抬头看去，霍高覃骑在一匹高大白马上，与另一匹枣红马儿联袂奔来。
崔泽和崔滢都已经停下，崔沁正好走到他们之间，听到霍高覃高声笑道：“贵客来了！”
周围的人一阵阵好奇议论：“今日还能有比王府世子和郡主更贵重的客人？那会是谁？”
唐梅看清来人，惊讶低呼：“她怎得来了？”回头一看崔滢，她也望着来人方向，眉间霜意凛然。
崔泽停下与卞家公子的交谈，微皱眉头，看着霍高覃在人群外下马，领着来人朝他匆匆走来。
满面春风地介绍：“我来替两位引荐，这位是特地从涞州城赶来的明义君，女中英豪，不让须眉，这位是东阳王府世子，人品贵重，最肯结交英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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