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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章 帝京(四)


唐梅眼角瞥见崔泽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眼疾手快地搂住香蒲肩头,声泪俱下:“香蒲,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苦,我一个没爹没娘的孤女,就只剩一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哥哥,却狠心把我抛下。我一个弱女子,一路千里迢迢地寻了来,历尽千辛万苦,前头被老虎追,后头又害风寒,在荒郊野外的破庙里病得死去活来,好容易捡下一条命,找到了哥哥,却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我好命苦啊!”

        崔泽进了门,静静站着。等她哭得累了,一双眼使劲往自己偷瞄,方移步上前,对一脸窘迫的香蒲道:“香蒲,麻烦你去打一盆水来,替她擦擦脸。”

        香蒲连忙应下,借机脱开那两条铁箍一样的胳膊,福身出去。

        唐梅抹着泪,侧身坐在床上。眼角瞥见崔泽似乎想说话,呜咽声立刻放大。崔泽一闭嘴,她便哼唧哼唧地低下声音。

        就这样此消彼长地僵持了好一会儿,崔泽终于摇摇头,无奈一笑。

        唐梅这才从床上跳起来,走到崔泽身边,摇着他手臂撒娇:“哥哥,你别怪我。我这一路走来,真的很辛苦。”

        香蒲打了水来,服侍着唐梅净了面,告退出去。

        西厢房原本用作书房,屋里没做隔断,一进三间屋子全部打通,朝南摆了诺大的冻蜡面书案。朝北这头如今放了一张床榻,一面齐顶高的红檀木多宝隔架,架子外顺墙摆了张窄床,床对面一张黄花梨攒框镶板满月圆桌。

        烛火照亮起居的北边,朝南的部分影影绰绰,昏暗不明。

        崔泽站在桌子边,整个人半藏在烛火的阴影中。

        “小妹,”他缓缓道,“你既然来了,便好好在京城住下……”

        唐梅打断他的话,“住哪里啊?那个陈伯一定要我去后屋住,我不愿意。哥哥,你走了许久,我很想念你,不想跟你离那么远。你就让我住对面好不好?”

        她眨了眨眼睛,脸上忽然一红,低头扭捏起来:“以前哥哥问过我,有没有很想念一个人。以前我不懂,可哥哥走了之后,我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下,老想着哥哥的样子,笑着跟我说话,板起脸来训我,我不开心的时候给我煮面,陪我回去结庐守墓……”

        “不要说了。”崔泽低声喝道,他的声音因痛苦而扭曲。

        唐梅顿了顿,蓦然脸色红了,方才装哭的时候也没有那样涨红,烛光都掩饰不住的红,她怒气昂然地瞪着崔泽:“你还在生我的气?就因为陪我回去守墓,你没能亲眼见到她出嫁?没能亲自送她出门?所以你连我路上怎么来的也一点也不关心,听说我生病了也完全不追问?”

        她咬着唇,痛切指控:“哥哥,你变了。你忘了,娘临死之前,你答应过她,要好好照顾我一辈子的。就因为这么一件小事,你心里怨上了我——你不用狡辩,我心里明白得很。要是以前你来京城,你心里一定不放心我,一定会带着我跟你一起。可是你如今心里有怨气,才把我一个人留在青州。你说的话那么光亮大方,说什么路途遥远,我一个弱女子,容易生病。你怎么就能带着香蒲?又说什么京城险恶,会有人设计害我。我在京城一个人也不认识,也不碍着谁,谁会来害我?——根本就是你心里气恨,故意找理由把我扔下罢了!”

        崔泽痛苦的样子就像一根针,戳在她心窝上,持续不断地激怒她,令她心里似要爆炸,身不由己,说出更多不经大脑的言语:“你想要怎么样?拦下她的花轿,揭了她的盖头,抢了她去做你的妻子?就是为了怕你干出这样逆人伦的混帐事,王妃才特地把你支使开,急急地把她嫁出去。”

        “对了,还有那些翠云庵的尼姑,你不是说,她们守着一个大秘密,是关于你的意中人?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什么别的意中人?好,就算你神通广大,莫名其妙地跟这千里之外的尼姑庵勾搭上了,藏了一个极大的秘密,可为什么那些老老少少的尼姑也说不出什么秘密来?人家只知道撞钟念佛,你就算逼死她们,可有逼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言语?”

        崔泽闭上眼睛。

        唐梅急鞭炮一样的言语将他带回一个月前的青州。

        他陪着唐梅回去田庄扫墓,唐梅非要闹着迁坟。无论他怎么分析,如今他是王府世子,便看在他的份上,田庄也不敢怠慢了养爹养娘的坟茔。

        唐梅就是不肯。她振振有词,周家庄是爹娘大半辈子住过的地方,他们的心血在那里,家也在那里。若是葬在别处,若是魂兮归来,找不到熟悉的地头和人面,该有多么伤心害怕?

        崔泽拗不过她,只好请了风水先生和劳力,选了吉日开坟启棺,运回周家庄,重又点了佳穴下葬。周家庄的人得了唐梅精心准备的礼物,奉承他们兄妹尚嫌不及,自然是千肯万肯。

        待葬礼结束,风水先生提出来,因是动迁,惊了魂灵,最好由后人结庐守墓一月,以安抚先人。

        于是又在周家庄守满一月。

        待守墓结束,返程路上遇到一个叫刘公道的,带去明义君的口信,言辞急切地请他去涞州,帮忙处理文吏集体辞职的风波——据说这是因为采纳了他当初的建议所导致的,于情于理,他都不能坐视不理。

        离开青州时,尚是初夏。等一切事妥,返回王府,时已入秋。

        临行前,崔滢没有见他,只叫山月带去几句话,叫他放心。翠云庵的尼姑到了,她会仔细盘问。山月说,等他回到青州的时候,一切必定已经尘埃落定,花好月圆。

        他带着隐秘的雀跃与无尽的喜悦上路,回到王府,见到的却是人去楼空的清摇小筑。

        他从没见过那么空的屋子。哪怕他以前在山上做木活的小木屋里,也存着工具,存着喝水的裂口陶碗,存着他擦汗的长巾,顺手编的竹篮,赶蚊子的蒲扇。

        可清摇小筑里,空得真正一无所有。她照过的水晶镜,她看过的书,她握过的笔管,她坐过的书案,她卧过的锦榻,全都消失不见。

        从地面到大梁,从门槛到后壁,巨大的空洞,容纳着满屋子飞舞的秋尘。

        香蒲说,账房与库房里传出小道消息,郡主出嫁,带走的只有朝廷发给她的俸禄和赏赐,王爷王妃给她准备的嫁妆,她一分没取,一毫未动。就连她屋子里的所有家具摆设,也一样样交还府里。

        到她出嫁那日,清摇小筑只剩下一张床,一张梳妆台。即便是这两样,也在她穿戴之后,通知库房的人收了回去。

        曾经荣耀了整座王府的宁华郡主,临别的时候,竟采取了最决绝的方式,试图抹去她曾在这里生活了十八年的一切痕迹。

        她甚至没有给他留下片言只语。

        痛从骨头缝里攀出来,顺着血路一路啃咬,他能听见身体里嘁喳嘁喳的声音。

        他开口的时候,喉头□□:“小妹,你一定要住东厢房吗?”

        唐梅张口就想回答,却在迎上那双幽深暗黑的眼眸时,少有地犹豫了起来。

        “……是不是我说我一定要住,你心里会越来越远着我?”最终,她试探着问。

        崔泽的沉默里透露出她能够解读的恶意。

        她跳了起来:“你想用这种方式惩罚我?让我得到一切,却跟你越来越远?”她声音颤抖起来,巨大的恐惧攫紧她。

        真奇怪,哪怕是刚失去父母的时候,哪怕是初初听闻兄长死讯的时候,她都从未如此恐慌过。

        失去父母的时候,兄长陪着她。知道兄长死讯的时候,郡主跟她一起,担着共同的悲伤。

        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这个爱护了她十六年,并且立誓要好好照顾她一辈子的兄长,会真的想要从心底里把她摘出去,就像拿一把刀,毫不怜惜地割走一块坏死的肉。

        她哭了出来:“天下之大,我只剩你一个人了,哥哥。”

        她的哭声不再像半个时辰前。她哭得不够大声,却很快气哽阻逆,牙齿格格格格作响。原本富有弹性的青春的面颊,因着肌肉的咬紧,而剧烈地颤动。

        夜风吹进书房,火苗倏地一下弯折,近乎拦腰截断,慢慢地,又重新站回去,轻轻摇摆着。屋子里的一切都跟着明明暗暗地摇晃。

        崔泽的肩膀慢慢沉下去。终于,他叹了口气,走上前,轻轻按住唐梅,让她扑进自己怀里。拍着她的后背,一下又一下。

        唐梅死死抱住他的腰,脑袋埋进他胸膛,哭得身子乱颤。

        “别哭了,小妹。”他茫然地盯着墙上相互依偎的人影,下意识说着话,“你放心,我总不能放下你不管的。”

        唐梅慢慢平静下来,哭声变作断断续续的哽咽:“哥哥,你不能把这件事都怪在我头上。回家扫墓是王妃的安排。明义君说,请你去涞州,是郡主给她出的主意。郡主她一早就计划好了,要趁你不在的时候,偷偷出嫁。”

        她抬起脸来,泪眼婆娑地看着他,“你跟她之间,从一开始就是不对的。她醒悟了,改悔了,你也不要再死心眼地恋着她。如今她嫁得远远的,这辈子咱们都见不到她了。你安下心来,好好过日子,好吗?”

        他看着她,许久许久。

        直到蜡烛燃到尽头,爆出一串长长的火苗后,暝然熄灭。

        终于在寂白的月光中应下来:“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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